(芋傳媒記者簡翊展報導)一個溫暖的午後,芋傳媒與周世倫導演約在溫州街一處充滿人文氣息的咖啡廳,希望藉由訪談更近一步認識周世倫導演與他的紀錄片,同時也希望周世倫導演講述他對台灣歷史的看法與人文論述,瞭解他為什麼對台灣獨立建國有著這麼強的動機與渴望。
關注弱勢,讓周世倫成為一個公益性質大於商業導向的導演
周世倫導演微笑回想,他的拍片經驗其實一開始是由於經常協助災區救援,後來也應教會邀請協助救災工作,因為偏鄉與山區得不到媒體關注,因此復原速度也較慢,所以台灣基督長老教會多注重在協助偏鄉與山區的災後恢復工作。
周世倫跟隨長老教會救災團隊進入偏鄉與山區,因此和原住民族有更多接觸,因為相處時間多,也察覺當今國家政策與社會環境對原住民族有很多的不公平,基於關懷人權與人道的立場,所以紀錄片取材也會著重於論述這些故事。
正因如此,周世倫的紀錄片作品一向不是商業導向,反而比較多偏向人權或民族議題,也接觸過不少原住民族部落,包括先前花蓮大地震時接觸太魯閣族、阿美族,以及 2016 年尼伯特颱風後認識台東的卑南族、魯凱族和布農族,阿美族。
南投辛樂克風災過後,面對到兒童照護問題,讓周世倫認識了賽德克族與布農族。但是他發現,不管是任何民族,其實都經常面對許多相同問題,這些問題都需要「國家級」的政策改變才能解決。然而當執政者不在乎或不願意改變的時候,這些問題就會變成無限迴圈,在許多部落反覆重演。
噶瑪蘭族的暗夜低吟,令周世倫動容
話鋒一轉,周世倫導演提到平埔族群面對的另外一種問題,他過去就有個疑問,眾所皆知噶瑪蘭族發源地在宜蘭平原,「為什麼政府認定的噶瑪蘭族卻是在花蓮?」做了田野調查以後,才發現宜蘭的噶瑪蘭族人真的很多,並依循著以往的部落分佈,分散在宜蘭平原各地。
「歷史是一條長河,人類在歷史的分歧點做了不同選擇,往往造成命運大不同。」周世倫說著,他並以噶瑪蘭族人為例解釋:當初漢人來到宜蘭平原,為了爭奪土地產生了很多衝突,後來許多原本在宜蘭平原的噶瑪蘭族人遷居花蓮,建立了同名的「加禮宛社」。
1878 年,清帝國對加禮宛社發動戰爭,撒奇萊雅族與噶瑪蘭族共同抗清,不敵火槍威力後,兩族往南敗逃,在不同地域分別躲入阿美族各個部落,紛紛換上阿美族服以躲避追殺。宜蘭平原上的族人本來跟漢人多有來往,因害怕惹禍上身也換上漢服,從此噶瑪蘭族在宜蘭平原上消失,只有暗夜裡,長輩才會藉由古謠吟唱,盼望能傳承族語。
周世倫也點出噶瑪蘭現正面臨的問題,我們國家的原住民族身份認定標準,第二條這樣規定:
本標準所稱原住民,包括山地原住民及平地原住民。其身分之認定,除本標準另有規定外,依左列規定:
- 山地原住民:台灣光復前原籍在山地行政區域內,且戶口調查簿登記其本人或直系血親尊親屬為原住民種族者。
- 平地原住民:台灣光復前原籍在平地行政區內,且戶口調查簿登記其本人或直系血親尊親屬為原住民種族,並申請當地鄉(鎮、市、區)公所登記為平地原住民有案者。
因此當時避難於阿美族群部落裡的噶瑪蘭族人,因為光復前被登記為阿美族,依規定可以申請正名為噶瑪蘭族人,但當時留在發源地的噶瑪蘭族人,因為被登記為漢人,所以無法正名。
周世倫提到,有次到宜蘭噶瑪蘭族奇立板社,見到他們的頭目潘英才,潘英才頭目是一位 92 歲和藹的老先生,潘英才頭目提到他的爸爸出生在日本時代、會講官方語言,日文,又因為許多福佬人很早就遷移到宜蘭去,所以大部分宜蘭平原上的噶瑪蘭族人也會講福佬話,中華民國政府來到台灣後,大家又再學習「國語」。
潘英才頭目問周世倫歲數,他答 51 歲,潘英才就推論說,「焉爾恁爸爸應該未曉講日語,但是恁阿公應該著是講日語!」周世倫答道,「嘿!著!」接著潘英才又說,周世倫的世代應該是華語為主,會講台語算是不錯,接著又問道,「汝个孝生敢會曉講台語?」周世倫苦笑嘆道,「其實阮家族仔真重視,所以阮孝生算是會曉講,但是無介遛!若是 in 同學著閣較免講,根本無幾个會曉講台語!」
隨後,潘英才頭目就嘆,「恁才七十年爾(指遭受中華民國統治),第三代著未曉講台語矣,阮這四百年个是欲焉怎?為什麼政府要求阮『會曉講族語才是噶瑪蘭族』?這是漢人 kah 日本人造成个,恁毀掉阮个文化 kah 語言,結果卻因為我未曉我个文化 kah 語言,所以無欲予我身份,焉爾敢有道理?」
周世倫表示,其實認真思考,潘英才頭目所說就是當代的現實問題,但原住民族的歷史在台灣近代史根本不被看見,黨國教育實施之後,甚至建構了一種錯誤的概念:「在中華民國到台灣以後,台灣才有政權」,但台灣最早建立起來的政權是誰,大家根本不太清楚,大多數的人可能會說,「台灣第一個政權是荷蘭或是西班牙」,但實際上是這樣嗎?
荷蘭是第一個來台灣的西方國家,西班牙則是後來從北台灣登陸,周世倫問道,「但他們真的是台灣第一個政權嗎?」實際上應該不是,在他們到來以前,在台灣其實有兩個國家,一個是平埔族群在中台灣建立的大肚王國,大肚王國雖然是個王國,但是一個邦聯制國家,另一個則是排灣族建立的大龜文王國,這兩個才算是台灣最早的政權。
台灣是一個多元民族國家,周世倫指出,每一個新統治者來到這裡,因為要搶地、爭資源,所以就會展開一波新的屠殺,而屠殺之後就會有新的貴族產生,許多在地的人和族群也會去依附新興貴族之下,並利用這個特權與時機去侵占其他弱者的土地,所以轉型正義不應該只著眼於二戰之後,應該要把時間再往前推。
周世倫說,或許有人會說,荷蘭或者日本政權已經離開台灣了,要怎麼推動轉型正義?但是過去就有許多台灣人依附在這些政權之下,去糟蹋、欺負其他族群,在這個過程中被搶奪的土地要怎麼解決,被屠殺的人該怎麼平反?這四百年的歷史中,其實不分族群的台灣人都有被糟蹋過,但往往歷經太多壓迫而選擇向統治者低頭不敢發聲。周世倫直言,「除非台灣不分族群所有國民共同面對這些歷史,否則台灣永遠將無法整合!」
周世倫舉例關於族群衝突的問題,他提到曾經有老一輩客家族群的朋友,他們認為,「如果不是中國國民黨來到台灣,他們世世代代都要做福佬人的農奴」,因為歷史上客家人渡台時間較晚,良田多被福佬人佔去,所以客家人多是做佃農,當然過去可能有一些很善良的福佬人地主,但多數地主其實對佃農都很苛刻,所以對客家人來說,中國國民黨「耕者有其田」、「三七五減租」、公地放領等等土地政策,等於是解放客家人農奴的地位。同時,我們較早期登台的福佬人的確也曾經屠殺平埔族群,甚至欺騙或糟蹋其他原住民族。
在日本帝國統治台灣的時代,台灣被視作日本帝國的糧倉,甚至在二戰期間,日本人都沒白米飯吃的時候,台灣人還有充分的白米飯可吃,到戰後日本投降,倉庫留下不少的戰備用米和糖,結果就被中國官員盜賣回中國,造成台灣的饑荒。
福佬人多有儲蓄存糧的習慣,但是原住民族的存糧多是在福佬人的米絞(意即碾米廠/精米廠),許多米絞老闆當時已經跑路了,造成原住民族更無法生存,周世倫導演提到,這時,反倒是中國移防的官兵有配給的糧食,所以原住民族會和中國移防官兵有通婚的狀況,通婚後,女婿會照顧家人,就會有有足夠的食糧了。但是福佬人過往多歧視、瞧不起原住民,不願意與原住民族通婚,這些移防官兵不會去歧視原住民族,所以中國移防官兵和原住民族通婚的情況很常見。
周世倫說,「啊通婚了後當然是挺 in,哪會有可能去挺阮福佬人!」他也提到,許多人很愛罵原住民「都投國民黨」,但是原住民族在台灣陷入飢荒的時候,是靠中國移防官兵才有米飯可以吃,也真的通婚成為一家人,「那我們福佬人又對人家付出了多少、做過什麼?」
回到噶瑪蘭族的議題,周世倫表示,宜蘭噶瑪蘭族在歷史脈絡中成了一個最奇怪的指標,當年遷徙到花蓮的噶瑪蘭族人,因為登記成阿美族,可以透過正名有了原住民族的身份,留在宜蘭的族人反而沒有辦法取得身份,這就是他為什麼要做這一部紀錄片,因為他們的血緣就是噶瑪蘭族,雖然因為歷史的傷痛,讓他們為了生存必須隱藏自己的身份,遺失了自己的文化與族語,希望藉紀錄片來推動、鼓吹甚至幫助大家認識噶瑪蘭族人,也希望噶瑪蘭族人能認同自己的血緣與身份。
周世倫同時直指,很多原住民族身份認定以及傳統領域權益的問題,藍綠都沒有全面去正視,每每碰到問題時才想要個案解決,這樣永遠是治標不治本,而過往歷史中的文化認同以及族群衝突,如果沒有獲得正視,那必然會繼續牽絆台灣的命運,台灣獨立不能變成是福佬人自己的事,只有這片土地上的所有族群共同思考,共同面對,才能共同追求「我們」的前途,走向獨立建國的依歸。
今年有一次,周世倫和潘英才頭目一起去看海,潘頭目小時候常聽長輩說祭典的事情,而他已經 92 歲高齡了,潘頭目嘆道,「我若無共祭典趕緊恢復起來,我這世人敢看會著?」於是周世倫就說,焉爾咱逐家愛下定決心,今年就來辦!
潘頭目先是潑了周世倫一桶冷水,「汝是咧講痟話喔,我拚欲 30 年辦未起來,汝今年就欲辦?」後來周世倫與潘頭目相互鼓勵,各自依循自己的信仰向自己的神祈求要辦好這件事情,也開始分頭進行、找有志的族人一起打拼,聯絡對象包括奇立板社還有其他宜蘭的噶瑪蘭族人,許多人剛開始也都認為他們瘋了,幾乎都不看好能夠順利辦成,但周世倫則相當堅定,「咱今年一定欲辦!」
為了恢復祭典,周世倫每天駕車往返台北、宜蘭,拜訪宜蘭的有力人士與團體,包括游錫堃先生、金車飲料和葛瑪蘭客運等等,即使拜訪不到人也持續以電話聯絡,在過程中,花蓮的噶瑪蘭族人也得知此事,他們詢問潘頭目時,潘頭目堅定地表示,「即便今年祭典只有我一個人參加,我也絕對要辦!」花蓮的族人也因此得到很大的感動,紛紛前來宜蘭協助。
今年七月的第一個禮拜天,大家齊力將已經中斷 150 年的祭典恢復了,花蓮的噶瑪蘭族族人很力挺也很感動,「終於看到宜蘭的族人也動起來了」,很多地方民意代表前來幫忙,所以祭典辦得很成功,第一天是海祭,第二天是豐年祭,每天至少都有 2000 人參與,許多媒體包括原民台也過來報導。
「這只是一个開始,最重要个是如何予閣較濟人來支持、認同宜蘭這陣噶瑪蘭族!」周世倫表示,這是最重要的事情,再來是要和政府溝通,讓政府願意來正視這件事情,不過,他也認為這件事有些困難,因為牽涉許多西部的平埔族群。
周世倫說,我一直有一個心情,像先前看潘朝成老師的紀錄片,凱達格蘭族有一名耆老非常積極追求身份認定和文化復振,可是來不及看到就已經過世了,「我身為一个漢人,咱个祖先捌共人糟蹋過,破壞人个民族文化,所以咱有責任會去幫助 in 恢復!」
現在,奇立板社每週都會安排文化課程,包括學習噶瑪蘭最具代表性的香蕉絲製衣技術等等,周世倫表示,他拍這部紀錄片其實是一個贖罪的過程,也是嘗試著見證台灣重新建立族群認同、文化復振的過程。其實這部片拍起來很辛苦,因為他還有一支片在屏東,常常兩邊往返,但這是他的義務、責無旁貸。
「我很希望這部紀錄片能夠持續做到政府願意認定宜蘭噶瑪蘭族人的原住民族身份為止,但是這可能很難達到,不過總是要想辦法,讓政府願意有些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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