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陳彥斌《山城番子巴-我的故鄉我的家》
李筱峰
一九九九年九二一大地震約一週後,我驅車到震央附近的集集、中寮等地了解災情。進入中寮鄉,滿目瘡痍。東倒西歪,甚至完全倒塌的民房,處處可見。看到一具一具棺木,停放在路的兩旁、屋前,我忍不住陣陣心酸,邊開車,邊擦拭眼淚。那是我第一次為中寮掉淚。
二十四年後的現在,我竟然又為中寮掉下眼淚!
中寮發生什麼事嗎?我為何掉淚?非也。
出身中寮番子巴的好友,資深媒體人陳彥斌兄,將他的《山城番子巴─我的故鄉我的家》書稿讓我先睹為快。沒想到我先睹的結果,大為感動,感動得淚崩⋯⋯。
這算是我第二次為中寮掉淚吧!
《山城番子巴─我的故鄉我的家》,是彥斌兄寫他的家族與故鄉的回憶文集。如果不是彥斌「至情至性」的回憶篇章,我還不知道在南投中寮的偏鄉番子巴(今廣興村),有著這麼多感人的家族故事。
彥斌從他「以賭養家」的賭神阿公寫起,阿公雖曾好賭,卻有著「毋免去捧人卵葩」的志氣,成為家訓。
彥斌對阿媽(祖母)的故事,有細膩的刻畫。尤其寫到這位命運多舛的老婦人,育有四男三女,卻有三男一女早她離世。「每個孩子都是阿母的一塊肉」,阿媽生前七塊肉,就被活生生割掉四塊,那喪兒喪女的裂心之痛,我讀得也忍不住淚下⋯⋯。彥斌說:「阿媽晚年難露笑容,即使笑,也笑得很含蓄,應該和她四次白髮人送黑髮人有關」。
在貧瘠、窮困,早年沒有電燈的番子巴庄,讀書變得很奢侈。彥斌寫到,每學期都拿第一名的父親,小時候躲在穀倉中點著「番仔油(煤油)燈」讀書,以避免被阿公發現。父親聰明好學,公學校畢業後,深獲日籍老師激賞,鼓勵他繼續升學,但父親讀完高等科,就無機會再升學了。但已是全村最高學歷。父親曾遺憾沒能讀懂「康熙字典」,所以父親過世(五十七歲),彥斌選擇《康熙字典》做為給父親的告別禮。
彥斌寫他母親,故事依然動人。母親待人慈善,連對待乞丐都慈悲佈施。彥斌還少寫了一段,我幫他補充:「母親養雞,還特別多養一隻,說是冬尾戲時,要分享乞丐吃的。」這位慈悲的母親,卻長年受腎臟病之苦。彥斌有一段關於母親病痛的敘述:
「我國中時的一次傍晚,她又病得呻吟難熬,陪伴她的我束手無策。她要我去找阿媽(祖母)到床前。疼痛中,她哭泣交代遺言,向阿媽聲淚俱下說:『我應該撐不下去了,我同意城仔(我父親)再娶。我唯一放不下的是孩子,請您不要讓他們被苦毒(虐待)⋯⋯。』她是要爬起來向阿媽下跪⋯⋯。阿媽連忙將她扶回床上。我們三人一起在房間號啕大哭! 」
彥斌寫他家族中的每位親長故事,篇篇生動感人,我就不一一列舉,但最令我動容的是他的三叔。
彥斌的三叔陳榮順先生,一個充滿正義、正直的人,他是彥斌的「政治啟蒙者」。他告訴彥斌有關省議會的「五龍一鳳」故事;他帶彥斌從偏鄉山區,老遠跋涉出來聽「黨外」候選人的政見發表會;他是唯一在番子巴貼出黨外競選傳單的人;選舉一到,他是全村少數拒絕收受金錢賄選的人⋯⋯。這位在民主理念上少有的覺醒者,不只是一位耿介之士,卻有著寬宏的柔腸。他栽種一排檳榔樹,不是為了賣錢,只是為了與鄰區做區隔,但是他卻種在距離界線內縮一公尺;他發現豬圈的飼料,屢次在半夜被偷,晚上住到豬圈裡等小偷,卻在發現小偷來時,只故意點根菸示警,讓小偷自行離去。彥斌問三叔:「你這不是打草驚蛇?」三叔說:「會來偷飼料、肥料的,也是不得已。況且村裡只有幾家養豬戶,彼此都熟識。我如和他打照面,以後怎麼相見?他不敢再來就好了!」讀此情節,不感動者,就不知道什麼叫做善良。
彥斌這樣敘述他的三叔,我心有戚戚焉:
「我雖平凡,但我曾任十幾年新聞記者,又投入政治、文化運動多年,可說閱人無數,也認識一些達官貴人、企業家及有成就的藝術家、文學家⋯⋯等。但要論人品的修為,我認為沒有幾位勝過我三叔陳榮順,而他只是小學畢業的山頂人。」
彥斌這本書不只是寫家族的小故事(即使小故事,也一樣反應大時代,所謂「見微知著」),本書更提供台灣經濟史、文化史、社會史,乃至司法現象的許多史例。
一九六○年代台灣成為「香蕉王國」。彥斌的父親陳土城先生,擔任香蕉集貨場的場長,帶領著村人前進,跟上「香蕉王國」契機,大大改善村人經濟。彥斌回憶說:
「父親是番子巴的頭人,庄頭從一九六○年起開始通電、通車,尤其爭取設立廣興集貨場成功,都是父親帶頭走傱(台語),並出任場長。推廣、鼓勵村人種植香蕉,讓庄頭跟上香蕉榮景的黃金歲月,村人普遍感念!」
然而也因為農民積欠肥料款、農藥款(以下次香蕉收成款扣抵),最後竟讓陳土城惹上官司。有一位農民還在法庭表示:「如果欠肥料錢要被關,也應該關我們,怎會是幫忙我們的場長受罪?」但是陳土城最後被判六個月徒刑,緩刑兩年。(詳見本書內文)經此打擊,陳土城健康日衰,不久因中風過世。
彥斌的回憶集,不媚求「政治正確」,也不為親人諱。例如他坦言父親有濃厚日本情節。不過,彥斌指出:
「日本人,明明是來台灣殖民統治,為什麼讓我父親那一輩台灣人,如此愛戴、嚮往?雖然我在以台灣為主體的情感、理智上,很難全盤接受,但也絕不是國民黨人在罵「皇民情結」所言的膚淺、簡單!」
彥斌寫到他的屘叔(最小的叔叔),在退伍前夕,竟然在部隊中遭槍殺身亡!因為屘叔在營部擔任參一文書,由於辦事鐵面無私,得罪幹部,尤其是連長。因此在退伍前夕,在軍中床鋪遭開槍射殺!軍中下令全面封口,以「槍支走火,純屬意外」結案!在那個專制極權的年代,夫復何言?只有讓殷切盼望兒子回家的老母親(彥斌的阿媽),長年暗自拭淚、啜泣!
最後,我還要感謝彥斌在《山城番子巴─我的故鄉我的家》中,對自己具有南島民族血緣見證。他表明祖先中有所謂「熟番」、「生番」,而且稱呼母親叫「伊喲」,這是許多平埔族對母親的稱呼。彥斌說:
「番子巴庄我的這一代,有七、八成都這樣稱呼⋯⋯這是我從小到大自卑、丟臉的印記。我都避免在同學、朋友面前叫我母親,總認為這是山頂人粗俗、拙劣的呼喚母親名謂。直到肯定自己有著原住民成分,我才豁然發覺,這會不會是在證明,我出生會說的第一句話,就是在為我原住民身分正名。」
我也有「番」種(西拉雅族),以前罵人「番」,現在才知道這是在侮辱我的祖先。彥斌的心路歷程我頗能體會,現在我們已不再自卑,我們是優生學肯定的「雜種」。
讀完彥斌的回憶集,我更加體會胡適生前鼓勵每個人都來寫回憶錄的意義;也想起史家貝克(Carl Becker)所言「人人都是史家」,以及羅斯(A.L.Rowse)所言「閱讀傳記是最便捷的方法,可以學到許多歷史」。不信,請閱讀陳彥斌著《山城番子巴─我的故鄉我的家》。
原文出自李筱峰臉書,芋傳媒經授權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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