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剛柏林下了今年第一場的雪，柏林的冬天往往會到零下十幾度，那時候我住在博物館島附近，常常就會到這張照片上的柏林大教堂前觀看來來往往的觀光客。
我很喜歡坐近鐵到萬湖散步，拜訪著名的萬湖會議地點，納粹最後解決方案的開會場所，真的難以想像，十五個納粹官僚花了九十分鐘，非常有效率地決定了一千萬猶太人的最後命運。
在柏林下雪的冬天，坐在咖啡座上，享受吹來的冷風，一邊思考自己研究的問題，一邊喝著咖啡、吃著德國香腸和難吃的扭曲怪麵包。我這個來自台灣的窮留學生，這樣的生活和德國十八世紀的貴族其實也沒有兩樣。
萬湖這個時候已經結了冰，如果不夠冷，結的冰不夠厚，那樣子的薄冰非常危險，走過去可能裂開而掉落到湖中，沒有結冰的湖水，人們知道避開，結了薄冰的湖水，反而令人失去警覺，因而可能造成嚴重的傷害。
每次有親友從台灣或是從歐洲各地來到柏林，夏洛滕堡是首要景點，曾經和漢斯馬丁一起在夏洛滕堡看畢卡索的畫展，這個地方也是柏林馬拉松前一天早餐跑的起點。
另外就是忘憂宮，不曉得去過多少次，現在倒是非常的想念它。忘憂宮前面那個破壞景觀的破風車。這個風車給我人生很大的啟示，在十八世紀，那麼有權力、尊貴的國王，對於一個農夫的破風車，這樣明顯的破壞自己皇宮景觀，也能夠很有風度地容忍它。
我有時候會去附近的影城 Studio Babelsberg，這個影城跟美國的環球影城比起來，真的不能比，就是一個不是很大的德國娛樂場所，德國電影的商業規模，相較於美國較小，當然就無法跟環球影城相比。
附近最熱鬧的城市就是波茲坦，令日本投降的波茲坦宣言簽訂的城市，波茲坦的市中心非常熱鬧，在那裡找間餐廳來吃午餐或晚餐，看看路過的行人，有時候會有街頭藝人的表演，可以消磨好大一段時間。
有次去薩克森豪森集中營 Sachsenhausen，看到工作令人自由 Arbeit macht frei 的牌子，心情就不太好，所有的東西幾乎都維持原來的樣子，在醫學實驗室和燒屍體的地方，令人毛骨悚然相當不自在。那天逛營區走的很慢，太陽快下山時才走到門口，感覺自己好像從集中營逃了出來，快步走向公車站。
我很喜歡柏林的下雪天，我一直認為有下雪的地方是上天的恩寵，下雪了，蚊子、蒼蠅、螞蟻、蟑螂等自動都會消失，跟人的思考一樣，有些東西是要清一清，在凜冽的雪地上，寒風刺骨會讓人十分清醒，或許是在這樣的環境之中，才能有真正冷靜的心情。
前兩天有一個以前畢業的博士班學生，剛剛拜訪柏林之後來成大找我，送來柏林的巧克力，還有一罐在柏林買的蘇格蘭的酒。他不明白為什麼柏林這麼多土耳其的餐廳？
當東西德分開的時候，土耳其人到西德去當外籍勞工，東德的外籍勞工是越南人，我住在東柏林的時候，常常吃越南人開的中國快餐店。我在德國的第一年，研究所所在的位置就在柏林動物園火車站的對面，當時柏林影展在旁邊的動物園皇宮戲院舉行，從研究所的窗戶往外看，就可以看到柏林影展的紅地毯和破教堂，當時最熱鬧的選帝候大街和卡迪威百貨公司就在附近，研究所到工大非常近。德國柏林工大的餐廳，禮拜一到禮拜五的午餐和晚餐都有開，這應該是在德國其他城市的留學生非常羨慕的事情，做飯真的很麻煩。
西柏林的房租實在太貴了，後來研究所就搬到比較偏遠的郊區，一直運作到現在。在郊區的研究所吃飯非常困難，研究所中午有自己的餐廳，晚上就沒有了，每天晚上我都會到一間越南人開的中國快餐店吃炒飯，炒飯主要是飯再加上冷凍雞肉和一點點蔥，一份炒飯八塊馬克，一瓶飲料兩塊馬克，一餐大概台幣二百塊可以打發，但就是要站著吃沒有椅子坐，每天都吃越南人的中國炒飯大概吃了兩年，曾經試過一次炒麵，但是炒麵比炒飯更難吃。
我認識的台灣留學生，大都不喜歡自己做菜，有一個學長很誇張，有一次麥當勞大特價的時候，一個漢堡賣一塊馬克，他一次買了一百個漢堡，然後丟在冷凍庫裡面，每天解凍一兩個來吃，就這樣吃了三個月。
那時候最大的享受有兩種，一個是去選帝候大街的中國餐館吃飯，四、五個人去吃飯，加上小費大概要一百多馬克，我媽和我妹來柏林看我的時候，曾經邀請漢斯馬丁夫妻另外一對德國朋友一起在當時的某個中國餐廳吃飯，一餐大概吃了兩百多馬克。不過在這個中國餐廳也曾經發生過一件不太愉快的事情，有一次我們預先訂好位子，老闆娘看到好像是什麼厲害的德國朋友進來，竟然來跟我們商量，可不可以請我們從窗邊的位子換到牆邊，我本來覺得沒有什麼關係，可是我的另外一個同學，現在在台大電機系當教授那個，非常強硬地跟老闆娘說我們不要，我們喜歡窗戶旁邊的位子，而且我們有預先訂好，結果那個晚上老闆娘臭著臉招待我們，我們離開的時候也沒有給小費。
另外一種樂趣是去肯德基吃飯，柏林的肯德基當年開到半夜，這又是柏林的特色，在德國其他城市留學生應該非常羨慕。德國的雞和豬因為人道的考量，宰殺的時候都沒有放血，吃起來非常腥臭，但是肯德基炸的酥酥的炸雞配上特製的調味料，吃起來和台灣的口味一模一樣，有時候吃宵夜就會跑到那個地方去，真是難以形容的人生享受。
在柏林每天吃非常難吃的越南中國炒飯，養成我對食物低下的品味，只要能吃飽吃什麼都好，其實有時候沒有選擇才是最好的選擇，在下雪的日子，穿著大衣在雪地上走十分鐘，可以進到中國快餐店裡面溫暖的環境，就感到非常的舒服，食物味同嚼蠟，只能站著吃，但是十分的感謝，至少炒飯是熱騰騰的，而且方圓幾公里之內沒有別的選擇。回台灣吃飯大概有幾個月快樂的時間，有好多好多東西可以吃，但是幾個月以後又覺得非常的厭煩，不知道吃什麼才好。這個時候就會想起在柏林資源回收站附近的偽中國快餐店，那個越南老闆娘親切的笑容，和那盤非常難以下咽的中國炒飯，有時候沒有選擇才是最好的選擇，不過當時並不知道那種幸福，後來我去跑柏林馬拉松的時候，回到那個地方已經找不到那間店。
在柏林的日子，嚴寒的天氣總能帶來冷靜的思考，有下雪的地方，可以產出偉大的藝術作品。
因為天氣而改變一個人的命運，這是經常發生的事情，我中學時每天早起唸書，卻從來不運動，房間的北邊是一片荒廢的草地，冬天北風吹過來，會讓人只想躲在棉被裡面睡覺不想起來。那年冬天我跟爸爸講天氣真的太冷，他就在窗戶外面鋪了一層厚厚的塑膠布，試圖用這樣來遮蓋抵擋荒野空地吹來的寒風。
這層塑膠布根本發揮不了什麼功用，凌晨的天氣一樣寒冷，北風依然凜冽。但神奇地我沒有再抱怨，之後繼續維持每天早起的習慣，我想是父親的做法讓我失去賴床的理由，他已經盡力了。
尼采說：人類智力和心理成長的最大敵人是自我保護的本能，一個明顯的跡像是人類渴望避免寒冷、惡劣的氣候。
他相信寒冷的天氣滋補心靈和令人振奮，他喜歡爬山，呼吸稀薄而清新的空氣挑戰身心。對他來說，面對最嚴酷和最極端的情況是保持活力、驅散舒適安全令人窒息生活的方法。
柏林寒冷的天氣讓我在唸書時，有段時間不斷地重複感染支氣管炎，經常四肢無力，甚至半夜停止呼吸。常常覺得自己不知道能否撐過那個冬天，身體雖然痛苦，但心靈卻異常的平靜。
我們會在舒適中腐爛，寒冷的天氣不能成為平庸的藉口，這種刺骨的寒風讓我想起爸爸那一片毫無用處的塑膠布，隱藏的關懷燒掉我懶惰的傾向。
原文出自李忠憲臉書，芋傳媒經授權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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