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與魏筠在中壢的咖啡店裡聊天,我與她都是與彭明敏教授有淵源的人,她的父親,就是故事裡,《台灣人民自救宣言》的起草人之一,魏廷朝。
而我呢?我與彭教授,與多數台灣人一樣,都是在他返國,並在 1996 年選總統時才認識他,但又不只那樣。我與彭教授的緣分,起於一篇我自己寫的文章。這是一篇我在 18 年前寫的文章,那時候我 23 歲,記載了我與彭明敏教授見面,講了兩句話的故事。那幾年,我在網路上都是匿名發表文章。卻沒想到,這篇文章,被彭明敏基金會的李俊達主任發現,放在鯨魚網站的首頁很長的時間。也促成了我日後與彭教授更多次的聚餐與會談,以及讓我在彭明敏基金會擔任志工的機會。後來,我在碩論的感謝辭裡,感謝的人,就是彭明敏與史明。
縱使我不可能隨時、完全與兩位前輩判斷一模一樣,但對我而言,他們兩人,始終如導航星一樣,在夜空裡照耀著我從事政治工作的方向、踏入政治的初衷。
基隆市議員 張之豪
※
巨人的背影
本文原載於 2004/03/07 作者以「雪中紅」為筆名撰寫
1964,蔣介石還在高壓獨裁地統治著美麗的臺灣。在白色恐怖之下,沒甚麼人能有一夜安穩的睡眠,每個自由快樂的心靈充滿了禁錮與恐懼。
一位蔣介石極力想拉攏的臺灣本土菁英,當時已是國際馳名的法學權威的年輕臺大教授,本著知識份子的良知,對臺灣的熱愛,不願向暴政妥協的堅持,與他的兩名學生共同提出了《台灣人民自救宣言》。
宣言裡提到「摧毀蔣介石的非法政權,為建設民主自由、合理繁榮的社會而團結奮鬥。」三名師生在宣言尚未發佈至大眾前就被告密而被警備總部逮捕入獄。後來這位教授經由國際友人的奔走幫助,輾轉逃出國外,從此他被國民黨當局通緝並列入黑名單,展開了他長達三十多年的海外流亡生涯。
他長年奔波流浪,只為了那一個信念,那一個理想,有那麼一天,臺灣能成為一個真正自由民主獨立的國家。
他就是彭明敏。
※
三十年後。
1995,我十四歲,剛從臺灣到加拿大唸書沒有多久,明白對人說明自己國籍的時候不能講「Republic of China」,只因為沒有人知道那是甚麼。而我總覺得不怎麼體面,不怎麼正式的「Taiwan」卻是我介紹自己時唯一清楚明瞭的稱呼。
當我與一個年紀稍長的朋友表示出我的疑惑,到底我是不是來自一個國家的時候,她要我不要想這種複雜的問題。故鄉的美,故鄉的好是要在失去以後才懂得去明瞭。那時開始對關於臺灣的一切都不想漏掉,深怕自己漸漸就要忘記臺灣的一切。然後臺灣就準備要舉辦首次的總統直接民選。看到民進黨內初選的激烈,四大候選人的政見洋洋灑灑地全面刊登在報紙上。我看到了那篇「台灣人民自救宣言」,熱血沸騰了起來,
為甚麼我不能有一個有尊嚴,充滿希望的祖國?
彭明敏的溫文儒雅,學術風範。他不曾對迫害他的國民黨政權惡言控訴,當被提及自身的悲劇與犧牲,他也只輕微帶過。沒有聲嘶力竭地企求選民同情的悲情,只有三十多年始終如一的理性呼籲。表現出真正有骨氣與尊嚴的國家主體論述。這個臺獨論述把十五歲的我整顆心都燃燒得火熱,在高中班上,用著錯誤百出的英文寫出一份報告,一字一句努力地在台前唸出,想與所有班上的人分享我的家鄉即將建立一個新國家的喜悅。
就在那時,中國導彈試射,溫哥華的臺灣人頓時全部團結起來,拿黃旗的,拿青天白日旗,拿綠色臺灣旗的所有人頓時聚集在中國領事館前抗議,一個義工拿了面八菊旗給我,我那時不知道這旗子的意義,但我搖得很激動,我的故鄉竟然要被那個我先前以為是「祖國」的國家以暴力相脅。
在看到一面代表中國暴權的五星旗被燃燒成灰燼的同時,「大中國」這個概念也被我放進了骨灰曇。
而彭明敏的演講與相關的報導,則是我最關心的「建國消息」。然而,在九六年選舉結果出來,臺灣人民對建立一個新國家的退怯,令我無比的失望。
※
2004,我把所能接觸到的所有彭明敏的著作都盡可能地詳細閱讀過。我把當年的熱情化成學術研究的動力,在大學裡主修政治學。
彭明敏教授協同翁松燃教授與賴怡忠博士應邀來到我學校的研究中心,主講一場臺灣民主化與公投的座談。他們在溫哥華停留兩天,在座談的前晚,在基督長老會也與臺灣同鄉有一場小的演講。
我親眼見到了這個啟發了我反思大中國迷思的人,我親眼見到了這個帶領我建構一個更美好更自由民主的國度的人。第二天的座談行程也是緊湊無比,期間我很想親自向彭教授表達我的敬意,但他總是很忙。到了傍晚全部座談都結束,所有人都準備要離開的同時,我看到彭教授一個人站在椅子前,今晚座談一結束他就要搭機回臺灣。
我終於鼓起勇氣走向彭教授,用自己蹩足的福佬話對他說:
「彭教授,請問可以跟你講幾句話嗎?」
「當然可以,」他頭靠過來:「你講。」
「彭教授,我只想跟你表達我最高的敬意與謝意,我的臺獨思想,就是在 95 與 96 年時看到你的辯論與演講所開始的。我知道這條路走來,你辛苦了⋯⋯」
說到這裡,我的臉不自覺地漲熱了起來。突然有股莫名的悲傷與感動,眼眶紅了地對他說:
「彭教授,我一定會為了這個理念繼續打拼的!」
彭明敏教授看著我,表情似乎很凝重。他緩緩地說「好,好」,然後伸起右手給了我一個 hug。
我究竟是誰,相信彭教授也不會記得,而我是誰一點也不重要。在我離開以前,回頭看到彭教授一個人在沉思的背影,我想,我只希望他知道,他這一生為臺灣所做的犧牲與貢獻,不僅會被記得,會被尊敬,這個建立一個更自由民主公義的國度,我們年輕一代的人絕對會堅持下去,絕對會繼續接手做下去!
※
「我們深信,參加這個堅強運動,使這個崇高的理想早日實現,是我們每一個人的權利,也是我們每一個人的責任。」—— 台灣人民自救宣言 1964 年 9 月 20 日 彭明敏 謝聰敏 魏廷朝
原文出自張之豪臉書,芋傳媒經授權轉載。
評論被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