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國時間,午夜十二時剛過,今天我生日。跟以往一樣,每年都是同一天。
此刻,不由懷念、感恩、思念我去世幾近廿年的母親,出生、成長於高雄旗津的彭湖七美人後代。
比較特別的是,我也想念起連五十歲都來不及跨入就離世的父親,一個二十郎當歲獨自從中國(大陸)過海來台的廣東人。
為什麼?我不是說,我們父親當年為什麼要來台灣,而是,我今晚為何會特別想起他?我問自己。
對了,自從昨天看到方芳回中國,在她奶奶的墳前長跪不起的報導時,我一直反覆思索著方芳站在天安門所說的這些話:
「方芳看著五星旗升上天,直呼『回家的感覺真好』,她透露,『我的父親終其一生想帶我回家,我要告訴我的父親母親,我已經完成了你(們)的心願,女兒已經代你們回到了祖國母親的懷抱』、從小到大,我填的表格就是『籍貫安徽省全椒縣、住址台灣省桃園縣』、『此生無悔入華夏,來生還做中國人』。」好,尊重她的感覺。
一樣,我從小所填各種表格,只要有「籍貫」一欄,填的就是「廣東省汕頭市」,但是我父親從不曾説過什麼要帶我回家的話。
因肝硬化轉肝癌,直到逝世的前兩天,終於不得不接受辭世已是難以避免的命運時,我父親也只交代我寫信給他在新加坡的姊姊,告訴她我父親已不在人世。
臨終前約莫半小時之久,躺在拆下來的門板上的爸爸已無法轉眼環視媽媽及我們兄弟姊妹,嘴角微張,只幽幽地發出脆弱的聲響。
我低頭仔細聽,才聽得出是爸爸平常叫媽的名字「英阿」(葉金英/春)。站在一旁的媽媽一直擦眼淚,因為有陰陽眼的大姨不時地提醒媽,眼淚不能滴到爸,否則他走不開腳。
而我則握著爸的一隻手,緊緊不放,一直到,爸爸的嘴巴傳出的聲音停在「英」而不及帶出「阿」後,我清楚地感受到他掌心裡連續三個脈衝,然後一切靜止。午夜已過,父親雙眼未閉,嘴巴未合,帶著憂傷,留下妻小,離開了人世。
大姨煎了一個荷巴蛋覆蓋住爸的嘴巴,口中唸唸有詞地用手輕撫著爸的雙眼,讓其閉上。我又難過又有點驚恐地看著這幕,覺得自己的呼吸都快靜止了。
天很快就亮了,我兩眼一睜開,就去看仍躺在後面門板上的爸,很驚訝地看到,爸的右眼角垂著一滴淚珠。我不由放聲哭了起來。大姨立刻過來告訴我:「志偉阿,嗯通哭阿,你爸爸已經在路上了,伊若聽到,心裡會艱苦。」
那是我這一生第一次親眼見到生命的逝去,且是我的至親。
有很長一段時間,我一直在想,臨終前,爸爸一直試著要跟媽説什麼呢?是「英阿,對不住,留你一人和孩子。」或是「英阿,多謝,給了我一個家。」?
還有,那一滴眼淚含了多少的不捨?不甘?才四十九歲啊!
至此,腦裏快轉了幾十年,經歷留學、返台,我早已不(須)再是填籍貫廣東的中國人,而是基隆出生的台灣人。
父親的骨甕和母親的骨灰罈都安置在旗津的一座靈骨塔裏,對放相望。那是他倆最終的家了。
我在想,我們這一輩的人或許有些仍能想像方芳那樣的「家教」,即便我們的認同跟她差異如此之大。但這種「帶你回家」的傳奇應該就到此為止了。
方芳站在天安門上,看著五星旗説「回家的感覺真好!」。我腦海裡立即浮現王丹母親王凌雲女士去年年底去世的消息。
被中共政權禁止回家,也因此不能親自為母親送終的王丹今後即便有機會回中國,也再也無緣於「回家的感覺真好」這句話,因為一生充滿勇氣、膽識與智慧的母親已不在人世。
王丹母子為中國的知識分子立下不朽的榜樣,令人感動與敬佩。他們像當年德國諾貝爾文奬得主湯瑪斯·曼(Thomas Mann, 1875-1955)輾轉逃離納粹德國抵達紐約時,豪氣干雲所說的:「我在哪裡,德國就在哪裡。」
王丹的母親壯志凌雲,她將是王丹放在心靈深處的家。
每當想起娘,王丹將可撫著胸口,不免有些憂傷地對自己說:「有家的感覺真好!」。中共統治下的中國不可能會再是王丹的家。
從「回家的感覺真好」到「有家的感覺真好」,我不由聯想起一個朋友。一個呵護、珍惜、捍衛台灣不遺餘力的年輕老朋友:林昶佐。
當很多住在台灣的人並不把台灣當成是自己家的時候,昶佐身體力行、義無反顧地在台灣、在國外展現他對台灣這塊土地、這個國家那種認同:「在家的感覺真好!」。
他是台灣的驕傲,百分百無誤!
日後,台灣受邀加入聯合國時,像昶佐這樣認同台灣、關注鄕里、踏足國際的人,必會讓台灣在世界各地發亮發光!
夜已深,今年生日,想念母親、思念父親,從「回家的感覺真好!」、「有家的感覺真好!」到「在家的感覺真好!」,心情起伏很大。
現在呢,只有一個感覺:「躺平的感覺真好!」
睡吧!
原文出自謝志偉粉絲頁,芋傳媒經授權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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