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志偉專欄》母子「通聯」紀錄——讀吳錦發詩作〈母親 連作 〉

吳錦發以「病中的母親」為主題接續寫了好幾首短詩並名之為〈母親 連作〉（連作一、二、三⋯⋯）。每首都引我深思。思有所得，得有所感，感有所想，乃記如下。

凡為人子，不分年齡，即便年過耳順，對曾以臍帶緊密相連的母親，率多有著某種程度的依戀。依戀者，不捨也，形式不同，情況各異，終身/終生則一。而見母病，尤不捨。

再細膩些來看，依戀，不捨，即連結也。成於內，為胞衣之連，形於外，為臍帶之結。這樣的關係，其實在「臍」這個音符帶本義的「齊」字上就已呈現出來：並聯，而並聯者，相通也。

一月十三日，錦發臉書的貼文〈廢墟〉最後一句的關鍵字即為「肚臍」。而光看題目「廢墟」的「廢」字裡藏了個「錦發」的「發」，這首詩就值得我們駐足觀賞了：

【廢墟】

妹妹為病中的媽媽，擦澡。憂鬱熱帶的叢林深處，我曾經的宿居，已然成了廢墟，甘泉枯竭，肉色的蔓藤，恣意纏繞石佛，野草雜生鑽入每一道裂縫，遍地堆積的腐葉，轟然凹陷出黝黑無底的洞，母親肚臍的出口，是我悲哀靈魂的，入口。

若就字形來看，這首詩引我注意的是，它充滿了看起來予人「重壓」之感的字：憂、鬱、叢、處、蔓、藤、纏、繞、鑽、遍、轟、黝、黑、臍、靈、魂。這些字在意義上大抵都有「相通」之處，即「不通」。或，阻塞，堵住。

憂、鬱、黝、黑，」意指「悶、不舒暢」。「叢、處，遍、轟」意指「全擠一起」、尤其「轟」係三車堆疊。而「蔓、藤、纏、繞、鑽」則是「牽扯不清，雜亂難通也」。

簡言之，詩（中）人看到母親生病，前面所提的「相通」，感受盡是「不通」。何以？不通即痛，痛連病。親子見母病痛，心情如何能不鬱悶？如何舒暢得起來？至於「靈魂」兩字，本有雙義，各表生死。先說「死」，再說「生」。

於「死」，「靈魂」者，本乃「零、混」也。形體歸零，所剩為靈。魂者，茫茫渺渺，漸散而混沌也。

「鬼」者，「歸」也，去而復返者，或已離卻不走（或走不開），流連忘返，徘徊於去、回之間，亦是不通也。

於「生」，錦發此句的「靈魂」是「生之始」，有靈魂乃有人之真義，人而無靈魂則無異於稻草人。人子有靈魂，乃有感，乃知恩，見母病，莫能助，此詩人在「靈魂」前加「悲哀」之主因。是而，事與願違，就此看來，亦是「不通」的另一隱喻所在。

「廢墟」，毫無疑問，指的是老邁母親的子宮。

子宮，內有床，人子生之始，乃著床之謂也。既已呱呱墜地，就回不去了，遑論子宮已成廢墟！？由此，因不能返回，「不通」乃使「連」化成「憐」，乃病在娘身，痛在兒心也。此乃本句「廢」字解。我要說的是，「廢墟」者，母之子宮已虛，「發」在「廢」中。如此一來，詩人在「廢墟」兩字下，復留下了母子終究「相同並連／並連／並聯」的想像空間了，而此空間乃自成另類子宮也。

我認為，順著此這首〈廢墟〉的重返、並連，連通／通聯／同憐解引，應該將〈母親連作：奔跑〉串連起來解讀。

【母親連作：奔跑】

在寂無人煙的小徑，暗唸著母親的名，忘記年齡地，向前奔跑，直到失去了身子。

細心的讀者，會注意到，此詩裡的「奔跑」固然是「向前」，但卻是「忘記年齡」，因此是逆時的，而所謂「向前」的「前」指的就是「源頭」。此處「暗唸」的「暗」字，乃畫龍點睛地隱喻著「嬰兒出生見到人間光亮」之倒轉也。

錦發此詩的附圖是一張類似兩邊為田地的產業道路。「寂無人煙」與「廢墟」遙相呼應，而著床子宮後，初生入世，必經產道——此乃最原始的「產」業「道」路！

是以，穿過時光隧道，經過產業道路，向「前」奔跑至「直到失去了身子」，乃重回母親的子宮，重新接回「臍帶」，同時也回應了【廢墟】裡最後一句的出入口：原先的「出口」，此刻即成了「入口」。

當然，現實世界裡，這，很遺憾，是「期待」多於「臍帶」。

總之，吳錦發這幾首為「病中的母親」所寫的短詩，我認為其共同的催動力就在一個「連」字，並自此開展人子對病中老母受苦痛之「不捨」的演繹。

這樣的「連」以不同的形式在這幾首詩裡出現。甚至在【母親連作：吃飯】裡，類此「連」意，也以「吃飯吧吃飯吧」及「喃喃唸著」的連字連句呼應著人子心中與病中母親「同情」之願：

【母親連作：吃飯】

母親已難以進食，看著遠方如嘴形的山凹，吃飯吧吃飯吧，我不自覺喃喃唸著。

我此處的「同情」指的是真正的憐憫，是「母子連心」的感受，是英文“compassion”的拉丁文原意：共同受難。

因此，我將此文命名為「母子通聯紀錄——吳錦發的詩〈母親 連作 〉。

接續創作，的確是「連」作。

若以基督教原罪的概念來看，詩人是基督徒，我幾乎要說，這幾首「母子連作」必是世間最引人「同情」的「母子連坐」了。

夜已深。我本來是在準備下周二應慕尼黑一政治教育機構之邀的演講，講題我定為「台灣自製潛艇 為避滅頂之災——論一民主國家之命運」（德文原文：Taiwan baut U-Boote, um sich über Wasser zu halten. Zum Schicksal einer Demokratie)。

寫著、寫著，想到台灣，我們的母親，為何如此坎坷，令人不捨，忽憶起錦發兄日前幾首為「病中的母親」所寫之詩，於是轉身奔跑，直到德文不見，換成了母語⋯⋯而既然解讀「連作」，當然就一口氣寫完嘍。

祝錦發母親早日康復。

晚安，我得睡了。明天再把德文演講準備功課連結起來。

晚安！

原文出自謝志偉粉絲頁，芋傳媒經授權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