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為邱振瑞,由想想論壇授權轉載。
日本「無賴派」健將坂口安吾寫過許多膾炙人口的作品,其中,有一部短篇小說,大約 1 萬 2 千字左右。這小說篇名很有意思,題名為〈選舉凶殺案〉,內容與情節令人聯想到其長篇小說《不連續殺人事件》,甚至可加大促進我們的想像力,沿著其筆尖所指的暗處,來考察歷屆臺灣總統大選和區域立委選舉的怪狀:境外紅色勢力透過各種管道侵入本國選舉的鬼影歪風。
〈選舉凶殺案〉這部短篇小說發表於《小說新潮》(第七卷第八期,1953 年 6 月 1 日),他運用政治社會學的角度勾勒日本二戰後混亂的世局中,社會邊緣人拚命求存的挫折歷程。臺灣總統剛結束,我們不妨耐住性子閱讀這些個體的悲歌,想想他們如何從被排擠的社會構造中殺出一條血路。
奇妙之事必有隱情
這部小說以這樣場景拉開序幕:三高木工廠的門口,貼著一張公告。大意是,老闆三高吉太郎參選議員,目前,正展開各項選舉活動暫時不營業。偏巧,這時候擔任記者的寒吉就住在附近,他心生好奇,便向附近居民們打聽。
該木工廠共有 7、8 名年輕員工,此刻,他們都出去為他們的老闆跑選舉忙得不可開交。三高吉太郎這個人,是二戰後來到當地。在他的廠房裡,置有一個大型冷藏庫,平時員工們也製作木料家具,業績頗佳賺了不少錢。然而,附近居民議論著,這次選舉結束以後,老闆恐怕又會落得身無分文,回到普通的市民生活。正常的情況是,當選議員可利用各種管道搞錢圖利自己,但只是參加競選而落選的話,他必定不可能變成有錢人。鄰居進一步指出,三高吉太郎擅於為自家木工廠宣傳,對於冷藏庫和櫥櫃製作這門生意卻沒什麼遠見。所以,大家背地裡嘲笑,三高吉太郎是個政治狂人,不知道政治世界中的惡風險浪。
寒吉聽到這個流言立刻發揮新聞記者的直覺,推測這其中必然有所隱情。首先,在地居民不知道這個參選人的來歷,而且他又無任何地緣關係。借用日本人的順口溜,你要搞政治參選,必須具備現代三大神器:地盤、鞄(=鈔票)、算盤,否則只是痴人說夢。換句話說,不具備這些條件卻強硬角逐必然有什麼暗影。二戰結束不久,日本社會秩序仍未擺脫混亂局面,各種勢力都在伺機而動,有些參選人明知當選無望卻執意加入選戰,其實目的很簡單,居中攪局、瓜分對手的票源,就是要把對手拉下馬,這是為出資者遂行政治報復的終極行動。依照寒吉的估算,三高吉太郎應該沒有這個本事,頂多獲得 100 票,就算是奇蹟了。
不過,寒吉可能不知道,現今臺灣政客耍弄的選戰招術,遠比日本的地方選舉還惡劣百倍。例如,某政客自稱白色力量為號召成功騙取選票後,政治才能平庸整日卻極欲擴權獨裁,損壞祖先的英名、出賣國家利益,迎合倒行逆施的共產黨政權,最後為了苟延政治生命創立黨派。就其投機性格來看,他根本不是白色力量,而是政界的噴漆高手。更形象的說法是,他的身上隨時攜帶著噴漆罐,各種顏色都有,他完全依照客戶的需求:你想噴血腥的紅色、討喜的橘色、憂鬱的藍色、希望的綠色,等等,他立刻為你噴漆交貨,一點都難不倒他。他有這種人間變色龍的能耐,政壇新手三高吉太郎豈能不自嘆弗如嗎?
在那以後,寒吉突然想起心理學寫道,每個人做什麼事情必有動機,即便政治狂人也不例外。他推想,三高吉太郎到底搞什麼神秘?一個來歷不明的外地人,跑來陌生之地競選街頭演講,而且表現得毫無破綻,附近居民都沒能察覺出來,顯然他掩飾得很好。
寒吉下班後,往回家的路上,偶爾來到車站前聽聽他的演講。這時候,三高吉太郎前後左右打招呼說:「諸位要好好記住我的面孔。我就是三高吉太郎(是俊秀之男)。不,我不是色男(語帶謙虛似的),我經常打磨自己,面孔和頭雖然很粗魯(聽眾哄然大笑)。如各位所知,即使我當選議員,日本的政局也不會改變。」坂口安吾寫下按語:這是理所當然。有人笑得更大聲了。三高吉太郎說,「我堅決反對日本擴張軍備,因為加強軍備只會把日本搞垮而已。總而言之,日本國民的生活安定最重要。」
芥川龍之介的誘惑
在寒吉看來,三高吉太郎的論調不是新見解也不激進,全抄自報紙媒體的說法。寒吉打量著,他為什麼參加競選?這點令他感到困惑,於是,他決定當面詢問本人。這是他身為新聞記者的職責所在。但他又陷入矛盾:直接詢問本人,可能問不出真心話,更何況要問出個中祕辛?說不定,他不僅不吐露實情,還可能耍弄詐術設下陷阱。看來要問出真心話,就得繞遠路花心思。
夜晚,寒吉來到了三高木工廠。一個四十出頭面相不佳的男子來到他的面前。寒吉收下對方遞出的名片。男子驚訝地說,「噢?你是新聞記者?新聞記者?哈哈哈,報紙呀?啊,哈哈……」。話畢,笑得不止。稍後,他領著寒吉來到辦公室,向老闆介紹這個訪客,但是仍然獰笑著。三高吉太郎露出不悅表情,卻沒有加以制止。寒吉認為,由此看來三高吉太郎在選舉過程當中,不管遇到任何事情,似乎都在忍耐求存。寒吉表明,他是來請問三高參選的感想。三高則說,他在參選過程中很愉快。寒吉暗忖,這顯示出初次參選人沒有任何才幹,這點令他感覺很糟。
接著,他追問三高為什麼直到現在才參選?三高直言不諱地說,這是他的樂趣。他身上有一點小錢。有錢好辦事。他也知道附近的居民擔心,他的選情並不樂觀。但他不在乎結果,就想是完成自己的夢想。寒吉不認為這是三高的夢想。三高則說,他很早以前就想這麼做了,人生在世,總得自由逍遙一下。寒吉決定轉換話題,探問三高「平常說話的時候,就有強調『我』的習慣嗎?」。話音剛落,三高嚇了一跳,脹紅著圓臉,直說平常自稱『俺 』,『我』只是在演講場合使用。然而,那個狂笑不止的男子,一直站在牆角聽著他們的對話,嗤嗤笑個不停,這讓寒吉為三高的處境感到可憐。
眼前這個現象,給寒吉更為好奇了,追問三高吉太郎是否為無黨籍人士?要支持的話,他會支持哪個政黨?三高說,他會支持自由黨,因為他們有共同的政治主張。事實上,他們應該更加扶植中小商工業者。在這個議題上,他很多不滿,只是沒說出來。說著說著,三高似乎開始要高談闊論起來,於是寒吉大聲提問,他最最崇拜的人是誰?三高說用力說道,在這條路上,他可沒有任何前輩支援他,全是一步一腳印走過來。他只相信自食其力。就在這時,寒吉發現旁邊有一本芥川龍之介的小說集。只不過,在他認為,這本小說集放在三高的身旁,的確與他格格不入。他探問,誰在讀這本書?三高表示,這是他購買的小說集。
接著,三高又拿出二、三冊書給寒吉過目,其中有一本是太宰治作品集。寒吉問他,這部作品集有趣嗎?三高快意回答,當然有趣,而且讀來值得一笑。寒吉又問,有什麼好笑的?三高沒有正面回答,只說有點可笑,但這不好說。他說著,拿出一冊岩波文庫。寒吉接過一看,原來是北村透谷選集。三高向寒吉說,自己的學歷不高,中學肄業。不過空閒的時候就閱讀,只是最近忙碌較少看書。寒吉不相信三高的說法,問他眼下不是正在讀它嗎?三高沒有正面回答,稍微露出疲累的神情。最後,寒吉把焦點拉回到選舉問題上。他問三高這次預估可以拿到多少票?只見三高別開陰鬱的面容,沒有給予正面回答。寒吉認為,他沒有正面回答,即自己沒把握。他這樣說,只是在自我掩飾,就像他在強調「我」這個重音一樣。綜合這些觀察,寒吉認為,三高吉太郎的諸種言行,顯示出這其中必然有什麼隱情,而他一定要將它揭示出來。
政治正確及其飢餓海峽
寒吉打算探查三高吉太郎的確切行蹤,向報社借用了一輛自用車,他利用假日時間,大清早就開始守候,要跟蹤三高吉太郎的宣傳車,看他到底進行哪些行程?為此,他的做法惹得社會組組長的嘲笑。儘管如此,寒吉仍然不死心,他認為這裡頭肯定有什麼玄虛。例如,走私或者搞國際間諜……。後來,組長對寒吉說道,「搞選舉特別引人注目,而且有人監視,監視候選人有無違反選舉。不過,那種監視僅只於有無違反選舉。再說中選會盯得緊迫,候選人不會輕易犯法。你既然立下大志,這是一次學習的機會,就放手去做吧!」組長把自用車借給了寒吉,並提醒他不可出什麼差池,否則就會連累報社同事。
三高吉太郎的宣傳車駛進了紅燈區,停在妓院街路上,正要進行演講。跟在後頭的寒吉,心情雀躍不已。他想,三高給妓女們演講可能徒勞無功吧。首先,妓女們移動性很高,沒有轉出戶籍,她們沒有投票權,而且也不會專程來投票。就算她們來投票,一定是投給地方著名人士,投選的對象大概早已決定了。與當地沒有任何淵源的人,在這裡演講根本是徒勞之舉。他推想,三高為什麼選在這個地方演講呢?一定有其特殊原因吧?因此,他把車子停到遠處走過來探看情形。
一如往常,三高吉太郎先做了四方拜,接著,他開始說起反對政府增加軍備的做法云云。在寒吉看來,這時三高向她們提出「反對擴增軍備」,根本是文不對題!也許正因為這樣,現場根本沒有人(妓女)在聽他演講。這是一眼便知的事實。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反而是寒吉忙得不可開交。
當時,存在著嚴峻的社會事實:來到紅燈區買春的客人,多半是軍人士兵或附近做投機買賣的人。說來矛盾,由於戰爭的關係(真正原因是日本戰敗),日本女人才幹妓女的行當。關於戰後有些日本女性一度淪為賣春的阻街女郎,甚至自願當美軍軍官的情婦以求生活溫飽的歷史陰暗面,各種文學記述中皆有描寫,水上勉的長篇小說《飢餓海峽》,以獨特的角度深刻描述日本戰後時代的悲鳴。就在這時,有一名流鶯向寒吉拉客,要不玩樂一下?他立刻回絕說:不行,他正在工作。妓女問他來幹什麼,是來賭博的嗎?但流鶯不理會寒吉的拒絕,直說「我都來到你的身邊了。我可不管你跟誰幽會呢。」
話畢,流鶯又拉又抱地摟住寒吉。寒吉費了很大的功夫,才掙脫逃離了那裡。只是,他來到下個地方,同樣遭到流鶯的糾纏,不管他躲到哪個角落,就是有阻街女郎煽情糾纏。寒吉認為,這次監視三高吉太郎的行動並不充分,雖然都在他視力範圍內,並沒有觀察到特別的事情發生,沒多久,這位選舉門外漢的演講就結束了。
三高吉太郎的宣傳車停放在賞花勝地附近。這天,天氣晴朗溫暖,賞花人潮絡繹不絕。就寒吉的觀察,三高站在人潮裡開始演講了,看來又是一場苦鬥。因為他似乎沒有掌握現場的情況,在人影稀少的妓院街頭上,他照樣四方拜,而且演講的內容千篇一律。例如,「我(本人)就是這次參選人三高吉太郎,三高吉郎就是我本人啦,請大家記住我的面孔噢,我就是三高吉太郎。」
三高吉太郎照本宣科淘淘不絕說起來,問題是,賞花的群眾對的他演講興趣索然的,只有聽到三高自我吹噓的時候,才哄笑了起來。然而,三高為此感到有些欣慰。賞花的老人們似乎喝了點酒,大聲嚷嚷起來。最吵鬧的地方,就是鋪著半張榻榻米,戴著假頭髮髻的醉客了。不過,寒吉盯睛一瞧,他竟然就是前天晚上造訪三高吉太郎之際,那個幫他帶路立在旁邊傻笑面相凶惡、年約四十歲的男子。原來他就是混入群眾中的三高吉太郎的同伙。
寒吉心想,原來這種人最適合充當敲邊鼓的人。眼下,他的任務就是佯裝賞花客,先繞過賞花地點,然後佯裝成醉客。但是仔細看,這個同伙人好像真的喝醉了,他時而把那半個榻榻米的席子翻過來,時而說出莫名其妙的話,應該輪到他與之呼應的時刻,他卻仍然置身在賞花的群眾裡,偶爾只發揮一下同路人的吆喝。即使這樣,也僅博得其他人的訕笑而已,完全被看笑話了,如耍活寶出盡洋相。
有趣的是,他被嘲笑似乎還樂在其中比任何人都高興。三高吉太郎大聲說道:「請各位將神聖的一票,投給我三高吉太郎,拜託!拜託!」他結束街頭演說,有人哄笑了起來,鼓掌聲並不多。他卻自我安慰地說,「各位不必擔心,我會全力以赴。」
於是,同情他的觀眾問道,「這裡是哪個選區?」後來,三高吉太郎的宣傳車小心翼翼地駛過賞花的人群停了下來。這時,他卸下斜掛在身上的候選人窄布條,打工的助選員見狀圍了上來,但很快又回到賞花的人潮裡。一眨眼的功夫,他們來到櫻花樹下開始飲酒喧譁起來。(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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