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暴力割開的世代鴻溝
威權統治時期,政府藉著有形與無形的政治暴力,箝制人民言論自由,剝奪與政權不同調的人們發聲的機會;許多被統治者認為具有挑戰政權行為或思想的民主先行者,被消失、遭酷刑,甚或犧牲性命。超過四十年的恐怖氛圍,使得人與人之間壟罩著畏懼的陰影和不信任,嚴重扭曲人際關係。就連共同受苦的政治受難家庭成員之間,關係亦不易維繫。在一般的想像裡,家的私密空間原本應是負傷心靈的避風港;然而在許多政治受難家庭裡,家人之間縱使相憐相惜,卻因為各自被囚俘在有形或無形的牢獄之中,受苦經驗難以對彼此傾訴。
即使受害的父親或母親「有幸」自苦牢歸來,橫亙在不同世代家人之間的情感與經驗的鴻溝,卻需要耗盡多少心力才可能跨越。
維繫兩代人平行話語的情感和理念
政治受難家庭第二代陳大哥和父親的相處,讓我們看到受難家庭堅忍的修復歷程。
陳大哥的父親是時代的先行者,早從 1950 年代便開始在心中勾勒台灣民主自由的願景,只因傳閱禁書便鋃鐺入獄。父親被抓時,陳大哥仍在母親腹中,等父親出獄,他已經是七歲的孩童。
當我們拜訪他們父子倆,陳大哥的父親已步履闌珊,卻不改其志,他熱切地細數年輕時的經歷,以及對台灣現狀的關心和憂慮。未酬的壯志猶仍在衰老的身體中燃燒著。他快馬般不停歇地訴說著豐富的回憶,顧不了我們的聆聽快要跟不上他的速度,彷彿他眼前正浮現著過往未竟的人、事、物,不想遺漏任何一樣。彷彿必須不斷地說,細細回顧年少時拋擲的熱情,來撫平過去未完志願的遺憾。
一旁的陳大哥,從頭到尾沒有搭話,只在父親稍歇的片刻,替父親換茶水。像一只試圖盛住父親滿溢話語的溫潤的壺,他緩慢地為我們轉譯父親話語中對歷史真相的追求,以及對台灣人權的關切。
「這些話要轉換成下一代容易理解的話,傳給他們。」陳大哥說道。若不是陳大哥事後與我們分享他的心境,我們很難看到他游刃有餘、無微不至照料雙親的背後,暗地裡獨自摸索一條傳承的道路。
「像是有父母的孤兒」
父母不在場時,陳大哥才娓娓道來。過去這些年來,每當父親語帶憤怒,激動地談論往事,或針砭時政,他都會陷入複雜的情緒糾結:一方面,他焦急於無法保護父親,讓父親遠離情緒風暴,亦無力將父親的回憶轉化成可被傳誦的人權教育故事;另一方面,他也重複經驗著,從小到大渴望與父親親密交談,卻不斷失落的無奈。
童年時期,陳大哥的家庭給人的印象宛如一幅美滿合照。父母健全,經營一家足以讓四口溫飽的小店。在老師眼中,他與同齡男孩並無二致,隨時會被教室外有趣的事物吸引,不知神遊何處。然而,沒有人注意到,他眼中望向的世界暗影幢幢,他肩上扛著超乎一般孩童需要承擔的壓力。
一直到七歲前,父親身陷囹圄,父子沒有機會相處,難掩生疏。當陳大哥看到剛出生不久的弟弟能與父親親密地互動,自己卻難以克服與父親多年未見而生的隔閡感,小小年紀的他獨自默默吞下難受的委屈,只能躲進想像的堡壘。
「我曾經想過,如果父親沒有受難,我是家中的長子,應該會是父親疼愛的孩子,和父親很親密。」
打開存放在皮箱中的傷痛
曾經陳大哥選擇離家打拼,舒緩他與父親相處的張力,也遠離傳承家族記憶的重擔。不料弟弟早逝,陳大哥不得不返家照護年邁雙親。年過六十的他坦言,照護父親,並重新認識父親,是一件不容易的事。與父親案情有關的檔案資料,滿滿裝在客廳角落的一只皮箱裡,打開它,宛如要擔起千斤重的家國史。
陳大哥透過與外部社群的連結,尋找一條回家的路。他積極參與受難團體的活動,傾聽其他擁有類似經驗的家庭成員的生命故事。在見證的路途上,他體會到,
唯有深化一般大眾對歷史和轉型正義的認識,才可能協助父親將內心的傷轉化成可與他人分享的集體記憶,如此,自己和父親才能走出家族創傷的心牢。
世代對話作為社會和解的開始
陳大哥有一個夢想,他希望在全台各地設立人權據點,將這些據點打造成舒適的世代共享空間,邀請長者在其中分享見證,讓有意願的年輕世代能夠傳承屬於台灣人的故事。陳大哥指向客廳角落的皮箱,他說「我會找時間好好翻閱它們。」他也期待有一天,自己的兒子能夠與他一同書寫母親的故事,認識台灣得來不易的自由和民主。世代間的對話,不僅是政治受難家庭成員之間重新連結的契機,也是社會和解的開始。
原文出自促進轉型正義委員會臉書,芋傳媒經授權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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