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為李中志,原文標題為犬儒,狗群的世界,由思想坦克授權轉載。
印象所及,台灣政治人物唯一用到「犬儒」這個詞的是馬英九,還秀了英文。
那時他當上總統不久,視察颱風災區,之後說居民的表情非常的 cynical。翻開英文字典逐條的定義,真是無一可套用馬總統勘災時慰問災民的情境。十年來筆者百思不解,馬總統說居民的表情 cynical 到底想說什麼?不過和他認真,大概就輸一半了。
不管馬前總統心裡想什麼,仔細理解一下 cynic 這個字的歷史與演進,對當前台灣台派內部隱晦的政治不滿與紛爭,卻可提供一些解釋。
cynic 這個字確實不好理解,中文翻譯為「犬儒」。這個翻譯其實相當精準,像狗一樣的讀書人,英文字源來自 kynikos,字面就是「像狗」的意思,正是古希臘的雅典人對這一學派的鄙視。
古代社會,狗不事生產,群居街頭市集,嬉鬧咆哮,當然不是好的形容詞,連柏拉圖都這樣斥責。
但犬儒學派的思想家並非無德之人,如其始祖安提西尼(Antisthenes),師侍蘇格拉底,把蘇格拉底的倫理學發揚光大,主張禁慾。
犬儒學派最有名的人物就是那位住在破水缸裡的哲學家,第歐根尼(Diogenes),他是安提西尼的學生,對造訪的亞歷山大大帝不屑一顧,抱怨大帝妨礙到他曬太陽,要他快閃。事實上第歐根尼對亞歷山大統治的馬其頓崛起非常感冒,希望他死後如果有人要埋他的話,他面要向下,因為馬其頓已顛倒世界,他死後要面對上天,朝下才是正確的方向。
許多人認為犬儒學派比柏拉圖繼承了更多蘇格拉底的思想,是古希臘思想十分重要的學派,但往往被當代「正常」的人敵視。原因在於這一學派對世界完全悲觀,第歐根尼認為柏拉圖把道德講得天花亂墜,事實上只是為了要滿足他的肉體。他認為文明的一切成就都是在違反美德的,當他看到一個男孩用手掬水,認為這個男孩比他還有德行,於是就把他的水瓢丟掉,而那是他唯一的家當。
更重要的,這些人走火入魔,違反社會常規,行為怪異偏執。柏拉圖在講學中說,人是沒有厚毛的動物,第歐根尼就抓了一隻拔光了毛的雞,衝到柏拉圖的講堂大吼,「抓好,這是一個人!」他在大白天點燈,說是要找誠實的人;他在大庭廣眾公然手淫,受到嚴厲譴責,他卻說,「等到你有辦法肚子餓時,揉一揉肚子就不餓了,就像手淫一樣簡單,你再來譴責我。」
羅馬帝國興起後犬儒學派慢慢式微,羅馬基督教化後美德與倫理在教義中找到依靠的基礎,西方文明進入一個信仰真理的時代,相信有一個絕對完美的世界值得追求與奉獻。
這樣的信心,要等到一千年後的文藝復興才又開始動搖,更要等到啟蒙運動,基督教世界的絕對真理與理性才真正受挫。笛卡兒的沉思與康德對絕對理性的批判啟動了啟蒙運動,打開科學之門,從此以科學方法處理各種事務成為顯學。
由於科技的大成功,舉凡經濟、政治、法律、歷史,等等,科學方法似乎是唯一的出路,而且前途是光明的。這樣的樂觀主義在 19 世紀達到了最高點。看似迥異於中世紀,其實兩個時代的信仰是一致的,相信絕對的真理是存在的,而正確的觀念就是能實踐的現實,不同的只是解釋理性的權威由教會轉移到不同的科學社群與個人,理性主義者認為普世的價值是可教育與學習的。
很不幸,20 世紀是這個樂觀主義的大逆轉,也是啟蒙運動的大挫敗。
面對這樣的挫敗,犬儒主義沉寂兩千年後再度興起。若套用史洛特戴克(Peter Sloterdijk)的說法,犬儒主義是 20 世紀繼謊言、錯誤、意識形態之後,第四個入列的假覺醒。
史洛特戴克是當代德國最重要的哲學家與文化批判者,1946 年出生,1983 年出版《犬儒理性批判》(The Critique of Cynical Reason),讓他不到四十歲便擠進當代思想家群像之列。他毫不留情地批判戰後的法蘭克福學派是當代犬儒主義的代表,戰前被法西斯壓迫,流離失所,而戰後既不同意共產世界的集權主義,又無法認同西方世界的資本主義民主,認為政治人物乃至於思想界都是以自利為出發,這些思想家變得憤世嫉俗,為反對而反對,卻生產不出任何可行的指導原則。
這些批評或許過苛,但史洛特戴克對西方戰後的觀察,非常準確地預測到 90 年代後出現轉型的國家所面臨的困境,不是反動,而是在轉型後不久出現一陣陣的犬儒主義風潮。這些轉型後出現的犬儒都是來自對新政治的失望,而又明知不可能回頭支持過去的舊時代,於是成了瞧不起一切改革者的標準犬儒。
但他們無法與古典犬儒主義者相比,因為他們不會如第歐根尼一樣放棄所擁有的一切,事實上他們非常享受參與轉型的光環,不管是道德上還是經濟上,他們都是受益者。
新犬儒不是虛無主義者,後者以否定一切的價值來達到人的解放,新犬儒則是以否定別人來達到自己道德上的虛榮,以證明自己高人一等,見人之所不見,思人之所不思。正如史洛特戴克的分析,新犬儒充滿個人主義與風格,沒有一定的模式。有時他們小心保持中立,不選邊站;有時又以絕對主義否定改革者的妥協,因為他們相信,妥協必定出於自利,也不容許失誤,因為失誤必定是陰謀。史洛特戴克稱之為幼稚的啟蒙教條與意識形態。
有趣的是,台灣戰後的首批犬儒主義應該是由「反攻無望論」開始,之後由李敖繼承。
李敖在兩蔣的打壓下取得了道德的正當性,但民主化後壓力頓失,立刻成了小丑。台派的犬儒則要等到綠營第二次執政才出現,與「反攻無望論」相對應的就是「建國無望論」,但在民主化後的台灣,自始就是丑角。
不少傳統的綠營人士對蔡英文的執政不滿已不是秘密,甚至不抱改革與建國的期望,但又不可能回頭支持國民黨,只有當犬儒一途。這些人士對綠營執政團隊的攻擊比起藍營有過之而無不及,也符合史洛特戴克對新犬儒的觀察,他們不是靠情緒慢慢渲染不滿,也沒有一套完整的批判理論,而是單點打擊。
最明顯的例子是炒作蔡英文的學位造假,許多的質疑方式已到了不可思議的地步,雖不比第歐根尼當眾手淫告訴執政者解決飢荒怪異,但更無正當性。
古希臘的犬儒基本上沒有影響力,總是被當成瘋子,獨自遊盪在人群之間,而新犬儒卻能藉著政治開放與科技之便無限傳播。人人以當犬儒為榮,隨便抓幾個事件以犬儒的態度評論一番,雖何其容易?
卻能在自己的網路社群裡洋洋得意,一呼百諾,宛如先知。在同溫層裡不斷自我強化偏執信念,摒除正確的資訊與全面關照的觀點,好讓臭氣相投的大小犬儒慢慢集結,堆疊越來越厚,最後成為不折不扣,狗群的網路世界。
拜蔡總統論文爭議之賜,母校 LSE 英國倫敦政經學院在台灣已家戶喻曉,LSE 在 2008 年發表一個研究成果,以犬儒指數(cyndex)來衡量社會不同的專業社群,發現犬儒主義已全面感染到英國社會各階層,其中以政治 51% 最高,相較於媒體的 37% 與商業界的 30%。交叉分析也很有趣,不看報者自我封閉較為犬儒,男人比女人犬儒,老人比年輕人犬儒。
也就是說,女人與年輕人較為相信理想主義,認為美好的事是存在的。
這個 11 年前的研究最驚人的發現是,犬儒主義者比不相信政府的人更不願意去投票,也就是說,犬儒主義對民主的傷害比不相信政府還大,這是台派面對犬儒主義不可不慎的地方,雖不至於轉投藍營,但極可能不投,它牴觸了以言論自由監督政府的目的。
相較於 11 年前,社群網路更為發達,不同社群的隔離更嚴重,犬儒主義恐怕又更嚴重了。
評論被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