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生我、養我、育我,對我無微不至的愛。但她生前我回報她的,是讓她傷心、擔憂、受怕。我是十足的不孝子。
我讓她最傷心的,是輕狂的少年,打架、鬥毆、桀驁不馴,高中被記過、被留校查看。有次暑假,教官郵寄類似「問題學生家長座談會」通知單到我家,被我收到,我擅自存藏。座談會時我獨自到校向教官公開咆哮,揚言「我已成年,有事自己擔,不要再騷擾我父母,否則…」。
「否則」我沒明說,但母親知道後淚眼久久凝視著我。
那是 1970 年代,台灣發生包娜娜等女明星被結夥搶劫,國民黨「治亂世,用重典」,幾位搶徒押上刑場時,電視史無前例直播,畫面並停格在刑場圍牆,讓大家聽到恐怖的槍決槍聲。母親轉頭跟我說:「你不會有這麼一天吧?」我看到的,是她哀怨、驚懼的眼神。
當兵退伍後,我不再打架、滋事,但我開始投入黨外運動。母親從傷心,改為擔憂、受怕。加上那時的我放浪形骸,工作不定。她從鄉下搬到台中跟我住,鼓勵、促成我和美智結婚。跟親友說:「美智是好女子,阿斌結婚後,生活自然會定下來…」。
有次,她堅持要跟著我參加黨外群眾大會。會中,我上台批判國民黨幾句。回家路上她原本都沒說話,後來才喃喃的說:「你是七月半鴨,毋知死活…〈台語〉」,我回她:「我的正義感,是您生給我的」。接著,很意外,她竟有幾分得意說:「想不到你可以對著幾千人說話」。
1986 年民進黨建黨前夕,「林正杰街頭狂飆」到台中,她也跟著我到光復國小外操場。我們決定靜坐示威抗議全副武裝,拿著藤棍的鎮暴警察,我把她留在外圍,一個人走進被鎮暴警察包圍的靜坐區。當我要坐下時,我才發現她跟在我身邊,拉著我的手同時坐下。數以百計鎮暴警察棍敲盾牌、恫嚇、吆喝時,她緊緊拉住我的手不放。
1989 年底,我任滿民進黨台中市黨部首任執行長,隔年到《自立晚報》當記者,這時已生下兩孩子,也在台中買戶房子了,她對我才漸漸放下心來。只是,就在我的家庭、工作、生活不用她操心後,她長年的腎臟痼疾卻更趨惡化。1994 年命在旦夕時,她招我獨自到她房間,氣若游絲說:「我一直都相信你會有出息,你有能力,要照顧兄弟…」。
過幾日,敬愛的母親就與世長辭了,享年才 60 歲。
回首當她的兒子,我讀小學時,應是她對我最滿意的階段。五年級學期末,她早知老師要頒給我全班唯一「模範生」。她到庒頭站牌等我下車,見到我迫不及待接過獎狀,回家後馬上貼在客廳牆壁。
讀小學時,我是全村同學中,唯一穿著雪白襯衫、卡其短褲,趿著黑亮皮鞋的天之驕子。
三年級遠足時,老師看我拿著 10 元鈔票買零嘴,還特地向母親關切錢的來源,因為那時少有父母會給孩子 10 元鈔票的零用錢。五年級時,她拿著百元大鈔給我,要我到南投街上買漂亮鋼筆,一切只因我功課好,老師又疼愛。
想不到,望子成龍的她,六年級時把我從中寮鄉下轉到南投就讀,我根本無法與自小就在補習的市區孩子競爭,國中成績漸不理想,高中叛逆讓她不知流過多少眼淚?投入黨外、加入民進黨,不知讓她多少次從惡夢中醒來?
我的母親,在娘家是長女如母,嫁我父親是長媳,操勞大家庭大小事務。她公學校都沒畢業,但氣質出眾,說話服眾,教導我們要力爭上游,也要永存愛心,有能力要照顧弱勢。她往生 27 年了,庄頭年長鄉親見到我,都還會提起、懷念!我一輩子以當她兒子為榮!
我也曾跪在母親墳前,祈求下輩子能再當她兒子!
今逢母親節,祝福在天上的母親!
原文出自陳彥斌臉書,芋傳媒經授權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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