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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之豪專欄》他歌聲中的寂寥感,能使成人哭得如止不住悲傷的孩子

台灣「國寶歌王」文夏。 圖片來源:維基共享資源 /作者 : 蕭嘉錡
我早就聽過黃昏的故鄉了,不就是首台語老歌嗎?1995 的某一天,按下播放以前,我是這樣想的。
然後文夏就讓我痛哭流涕。
那是一片牛皮紙袋顏色的 CD,亞洲唱片公司出的一系列的台語老歌原音合輯,全都是原始的版本,兩首歌,《黃昏的故鄉》、《媽媽請你也保重》,這應該是照著主題來區分,所以這張專輯裡,都是這種思鄉的歌曲。這不是我的 CD,這是我老母的。
1995,那時候我剛離開台灣一兩年左右,對自我認同,正在形塑的過程當中。我剛開始學會,有疑問,不要再問大人,因為 90 年代的台灣人,多數人,自己也很困惑,那時,在發生的那一切,到底是什麼。所以我開始自己去找答案,自己找書來看、找報章雜誌來看,不斷追問自己,而且,我不是個對自己太寬容的人,所以我會很嚴厲地拷問自己。就算我已經在政治上,開始思考一些不同的事情,比方,那時候我已經必須要對加拿大的高中同班同學,上台報告,「我是誰?」這個大哉問。
如果我從頭到尾,人都在台灣,「我是誰」這個問題,就只是個「我家住哪裡」、「我爸媽在做什麼」、「我家裡有幾個人」,一般那種,不知道該怎麼介紹自己的人,很容易會在求職信的自傳裡會寫的東西。
但我在那個年紀,被拔離了台灣,到了加拿大,所以,我不再只是我自己,當我在介紹我自己的時候,別人還有太多對我不熟悉的地方,而我必須全部囊括接受,介紹自己的同時,把介紹台灣的那一份,也順便做了。就連我帶去學校的午餐,一個鐵盒裡裝著的「炒米粉」,都讓那些金髮碧眼的人,感到很奇怪,好的反應是,「這是什麼東西真有趣」,壞的反應是,「這什麼東西真噁心」。後來,為了避免這種「民族風格」太濃厚的食物,會為我造成不必要的困擾,我從此就帶著跟別人一樣的午餐,平淡無奇的全麥土司,夾著極其無聊的火腿跟 Cheddar 起司。總之,故事背景就是這個樣子。
但我當時也不知道,這件事情,跟我聽文夏,然後痛哭流涕,兩者關聯是什麼。總之,1995 年的某一天,我按下播放後,聽到文夏的聲音。文夏的聲音,以一個男歌手來說,很高。而且,他唱歌,跟我當時反而比較熟悉的葉啟田、陳一郎,或者林強,有著很大的出入。
葉啟田是寶島歌王,是我長大的嘉義,的嘉義之光,葉的唱腔是很油的,轉音技巧非常熟稔,所以游來游去、轉來轉去,都難不倒他。陳一郎,則是葉的相反,很直,很不油,很像是應該加潤滑的地方,都硬來,橫衝直撞,但又還是要轉來轉去,所以陳一郎的唱腔,有很多摩擦感。林強,則是平實有力,大概就是 70 年代那種民歌搖滾風,但搭配著他咬字清晰精準的中部台語。
文夏,跟他們都不一樣。文夏的歌,光是聽錄音技術,就很古老,至少我聽到的版本是那樣。
文夏的唱腔,一點也不油、不轉,但也不是搖滾衝撞的,就是,很優雅,很細水長流。
這首歌我聽過,黃昏的故鄉,是台語老歌經典中的經典,就算以我當時才十四歲的年紀,也已經聽過很多人唱過了,不就是一首台語老歌而已嗎?但我有所不知的是,在那一刻,所聽到的,是台灣最早的《黃昏的故鄉》,是所有版本的最原始版。文夏的「喔~」拉很長,接著才是樂器跟著上來,提琴、低音喇叭,有一點跟不上拍子,好像因為心情沮喪,而心不在焉的感覺。文夏的歌聲,像是個邊哭、邊唱歌的音調,憂愁、哀傷、滿滿的寂寥感。
「叫著我,叫著我,黃昏的故鄉不時在叫我」。
「叫我這個苦命的身軀,流浪的人無厝的渡鳥」。
我不用聽到這裡才哭,其實我在「喔」就哭了,我甚至不知道為什麼。像這樣子聽到文夏唱起《黃昏的故鄉》就哭的,不只有我一個人,幾乎每個因為黑名單而不得歸鄉的台灣人,或者純粹就是在海外留學、工作,而久未返鄉的台灣人,都是被這首歌攻擊的對象,只要被文夏的歌聲襲擊,你不得不淚流滿面,他令每個成年人都成了無法控制悲傷的孩子。
認識了文夏之後,我陸續給自己惡補台語老歌,洪一峰、吳晉淮、郭金發,我能找到的,都盡量去聽,讓自己沈浸在某個 1950 年代的老台灣時空裡。不過,文夏的境界,始終是最高的殿堂,無法被超越。我那時不知道,文夏的那一聲「喔」,其實是開啟一扇門,讓一個還不是很台灣的台灣人,如我,踏入一整個海外台獨運動的世界裡。

黑名單、台獨聯盟、台灣學生會、台灣同鄉會、台灣青年、獨台會,這些建立於海外的台灣人組織,以及台灣人運動,還有許多啟發返鄉從事運動、從事政治,甚至從事武裝革命的各種行動,幾乎都曾在某個時刻,就不過是被文夏的那一聲「喔」,所觸動了內心深處最悸動的熱血。

這也是為什麼,現在,我看到香港人,在心中總是留有一絲「毋咁」,他們正在像是那時的台灣人那樣,有家歸不得,而在海外一切的苦,只能自己吞,只有在夜深人靜時,聽著那些思鄉的曲調,暗自流淚。總之,這就是我初次聽文夏、認識文夏的歷程。
今天,文夏在睡夢中離世,享年 94 歲。原來他比我阿公年輕至少 10 歲,我原本以為他更老的。
藝術家,最難被書寫。我不知怎麼用文字去形容文夏的偉大。
我只能寫這些,我自己初聽文夏的零碎記憶,做個紀錄、做個紀念。

文夏先生,一路好行。

圖片來源:取自 張之豪 臉書

原文出自張之豪臉書,芋傳媒經授權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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