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為林耀盛,由思想坦克授權轉載。
一九九九年九月二十一日凌晨一時四十七分時間靜止。凍結的時間擠壓著高科技儀器預測地震週期不可控制性的荒涼意象,大地震摧毀的不只是建築本身,也是個人生活史的塗銷與瓦解。
二十年了。回首,事件發生之際我們成立「台大九二一心理復健小組」,投入災區協助災後心理重建工作。過去臺灣對於大規模災難的心理重建沒有參照座標,當時《心理師法》也尚未立法。我們定位以臨床心理學角度協助災後心理重建,人力資源庫的建立是首要工作,也釐定小組的工作目標與介入時程。
介入方案的設計必須考量災民受創程度,及學童、青少年、成人、老年人和不同族群的個別差異性。介入時機的適切性討論,以及復健原則的優先性考量,例如關於訓練、教育、諮詢和治療的同步發展或序階性的辯證。
從初始游擊戰到系統戰的調整,當在地認同與民間力量逐漸發揮之際,小組從功能取向的應急階段進入結構取向的建設階段。
基於當時近三百所學校倒塌,我們進行了災區心理重建種子教師培訓。第一階段以辨識高風險群作為建構積極性身心健康環境的預防概念推廣為主軸;第二階段是以輔導與教育接軌為主題,規劃進行「以地震為主題」的講演討論與教案設計,以期落實生命教育在地化的紮根,成為永續經營重建人文生態的一環。
之後,以「在地人幫助在地人」方式,從「心理創傷」到「健康城鎮」的概念承接,及從「個人心理衛生」到「社區身心健康」的多向聯繫,培訓當地心理健康的種子志工。莫拉克颱風侵襲造成巨變,一些健康志工至重災區,分享他們如何走過震災的心理經驗,已是在地到外地的助人位移。
這些年,全球災難頻仍,對九二一受苦者來說,面對災難敘事,不時感到困難。記憶的呼喚可以用來抵抗任何試圖被遺忘或埋藏的過往事件;但是過去片段的、斷裂的經驗,在事件之後一段時間,卻又會重複的、鬼魅般的縈繞著他們,揮之不去。
受苦記憶若沒有適當處理,可能會被凍結在一個時空裡,也就是人本身意識到時間的流動,然而心理上的時間意義卻是凍結的。記憶就像兩面刃,記憶化可以使得不完整的幸福變成完整;也可使完整的受苦變成不完整。
面對災厄,如果「遺忘」是一種掩飾不安,那「記得」就是一種拆解意欲將過往遭遇定位為單一均質版本的企圖。二十年以來,我們看到仍有報導習慣透過「創傷後壓力症」的病徵診斷、描述受創處境;或者以「後創傷心理成長」的指標,顯示災後生活重建成果。然而,這種二分式的說法,存在著將異質經驗均質扁平化的危險。
記憶不是去收藏過去,不是建立憑弔檔案,而是不斷地記得,不斷地啟思。
受苦個體的記憶影像啟動時,往往交織著公共空間裡受難者的異質聲音影像,關於災變的心理經驗,拒絕過度簡約的理解。
即使,二○○九年八月八日莫拉克風災,當時已有震災心理重建助人經驗,但由於重創區是原住民,外來援助的文化落差,仍須擱置既有知識,重新回到人跟人的關係,「九二一」當時共同體情感的再現凝聚是重要力量。
全球化同時意味著風險也必須共同承受,而風險隨著社會現代化的腳步形成。人類企圖用先進科技及其他各種方式掌握風險,結果卻使得風險更難以掌握,甚而解決風險的工具本身也成為風險。這也顯示了不是什麼災難事件類型,而是我們早置身風險世界的潛在苦難。
如今,「九二一」震災二十週年、「八八」風災十週年。反思來看,「九二一」震災重災區受創者,過往在「人定勝天」的觀念下,重視改變外在環境,對於苦難記憶的往往刻骨銘心。這是鮮明的集體意義建構,事件本身改變了認同,重新察覺城鎮的進步與變異帶來兩種驚嚇的經驗。
一種為有限經濟中的驚異經驗,例如觀看災難電影,雖然過程當中會受到相當程度的衝擊,但最終仍能恢復常軌;另一種為無限經濟中的驚異經驗,人們無法預估經歷這樣的經驗將會造成何種影響,置身本體不安的邊緣更尋求控制感。
至於「八八」風災主要重創是原住民部落,原住民敬天畏地、自給自足和樂天知命,如此的生命觀是續存的動能。對原住民而言,災變與遷徙是生活中習以為常的一部分;但為了因應災難的到來,或在宣稱會帶來更安全舒適生活環境的政策執行下,而迫遷整個部落。他們早已面臨「政治社會式創傷」。
儘管這些過去習以為常的生活,隨著當初原住民經歷日治時代與國民政府來台的強硬姿態已然改變,並在現代過著定居生活的原住民記憶中,或已淡忘。但天然災難的「有機體式創傷」,反而召喚起過往祖先在經驗上對政治社會創傷的回應力,經由重新與祖先文化連結,將災變的「想定外」轉化為生活「常態」。日常的恆定性,就是充滿各種可能的變化,而不是去除變化的智慧實踐。
然而,與其說「九二一」和「八八」兩個巨大事件是斷裂的處境,不如說這樣災難的黑暗,也帶來存有思考,提醒著我們,暗黑中人們慣於藏匿。藏匿,往往就是災難的後果。災難造成的變形是一種來自域外的思想,我們無法進入,但它總是能夠碰觸到我們。我們,往往隱匿,或視而不見。災難事件發生的一瞬間,在藏匿中裂開了特有空間,死亡與夜的居所,位於意識的沈默外緣,閃爍著幽光。
二十是成年儀式,崩裂的荒野之地,我們看到了當年受難小孩如何在苦難之中長大成人,他們的堅毅勇敢,銘刻著扎實的存有能力。地震「自然療癒」的無條件臨在,是相當強大的轉進動力,也是深刻的心靈療癒。
當年,對於集體災難受創的「未知的未知」,如今,不是說全然「未知的已知」,但抵達「已知的未知」邊界前行。布朗肖(Maurice Blanchot)提到,災難是站在遺忘的這一邊,那種不留一絲記憶的遺忘。當一切都已說出,那將要說出的沈默,就是災變。
藉由遺忘來回憶,它再次降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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