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為李中志,由思想坦克授權轉載。
一波三折的民進黨總統初選終於落幕,蔡英文正式取得民進黨提名,邁向 2020 的競選連任之路。尋求連任的在位總統,面對黨內如此激烈的挑戰,而且挑戰者還是自己任用的閣揆,在上軌道的民主國家並不常見,加上各方的互信消失,蔡英文總統應戰得並不情願。
另一陣營的賴清德更是充滿委屈,自認在延宕的初選時程中快速流失民意,終遭逆轉。坦白地講,從候選人到支持者,這個初選沒有高興的人,彼此在不滿的情緒中紛擾了近三個月。
在雙方十分勉強的同意下,市話與手機各占一半,對比民調則以韓國瑜與柯文哲為大選的假想敵。對蔡陣營而言,民調的結果相當漂亮,蔡英文勝出的幅度比一般評論者預期的大。五家民調中心平均,以領先 8.2% 的優勢打敗挑戰者賴清德,加上蔡賴雙雙超越韓國瑜與柯文哲,讓民進黨的士氣為之一振。但這驚奇的大逆轉也平添許多質疑,觀察這幾天的發展,塵埃顯然沒有因蔡英文明顯的勝出而落定。
賴清德本人的風度並無可議,問題是許多非理性的支持者已不是賴所能控制。
最令人傻眼的莫過於所謂的「初選觀察團」,號稱觀察,卻在初選過程中強力表態。表面上看起來是全力支持賴清德,捍衛他的權利,實際上是壓縮賴清德協商的空間,逼其做政治自殺。初選結果公布後還發表所謂的「最終聲明」,否定初選的公正性。聲明中充滿情緒性的謾罵,語無倫次,儼然如當年紅衫軍要鬥臭扁政府的語言。
與其說這些過激人士是賴清德的支持者,不如說是長期反英人士的集結,一旦賴清德表示團結,不再做為挑戰蔡英文的旗手,自然要藉端另起高樓。
對作弊的質疑也超越了合理的懷疑。不可否認,台灣特殊的政治環境,讓民調中心因主事者不同的政治立場而蒙上了顏色,往往能藉由機構效應得到所要的民調結果。這或許是國人習慣的民調「多元」,彷彿要各說各話才正常。但這次在問卷與採訪方式的嚴密控制下,機構效應被有效排除,五個不同民調中心產生的各組支持度相差不大。
其實這才符合統計的大數法則,但部分以機構效應為賣點的民調專家,對此一致性反而大肆質疑。更有政治人物宣稱是「從一個模子印出來」,企圖製造民調舞弊的印象,唯恐天下不亂。
仔細觀看民進黨公布的數據,蔡賴兩人的差距最高為 8.84%,由山水民調做出;最低為 7.19%,由趨勢民調做出。兩者相差達 1.65%,何來同一個模子印出來之說?以這次初選雙方支持者的對立程度來看,若非蔡英文大幅領先,而是如 2012 大選的蔡蘇之爭,只以 1.35% 勝出,恐怕陰謀論會更加繪聲繪影,陷入兩顆子彈的幻境中也不足為奇。
若仇英的心態至此,實無溝通的可能了。比較難以理解的是,民進黨遭此質疑,主事者主席卓榮泰與秘書長羅文嘉倒也能唾面自乾,還自我恭喜,認為這次初選是要珍惜的民主機制。
一個合理的初選制度當然是解決黨內競爭的必要機制,但我們真的要珍惜這麼一個虛妄的全民調初選制度嗎?這樣的機制有任何意義嗎?民意調查固然是民主國家重要的施政參考,但以民調做選舉預測,除了滿足好奇心,並不是民主的實踐。加上民調與大選實際的投票行為未必一致,既使在民主已十分上軌道的國家,仍常出現嚴重的落差。
退一萬步,就算把初選的目的唯一設定為選出最有可能的勝選者,在初選的框架下,全民調也不是一個堪以檢驗的選舉預測。全民調初選與單純民意調查有根本的差異,受訪者的心態截然不同,後者是回答我喜歡誰?前者是回答我希望誰代表民進黨?策略性投票的陰影揮之不去。2011 的初選結果與 2012 大選的落差,絕對不是民意如流水的問題而已。
無奈的是,當三月中賴清德意外加入初選,反英者只求有一戰的機會,完全不顧政黨初選的原理原則,拒絕協調,利用民進黨在制定初選辦法時的怠惰,硬生生移植2011年在野時制定的民調規則來辦理。明知窒礙難行,有不得不修改的必要,但全被賴陣營斥為邊玩邊改規則,卻又獨獨不提該辦法明文規定,必須等到國民黨推出候選人才能確定對比對象。
萬一到時國民黨的提名人不是韓國瑜,或者柯文哲決定不參選,同一批人不會挑戰這個初選結果的正當性嗎?這恐怕才會是全世界獨一無二的烏龍政黨初選。
美國的初選是形成大選政見的機制,全國黨代表大會除了選出政黨提名人之外,通過大選的政見才是重頭戲。
但在英德的電視辯論中,我們有看到了不起的政策嗎?
這不是英德兩人的問題,因為這是因應全民調初選必然的戰術。正常的政黨初選,訴求的對象是黨員,而全民調的初選是全民,候選人的競選重點不是檢討與調整政策,而是大力推銷過去的執政成績。這固然重要,或可算是賴參選唯一有價值的副產品,但這是在大選中的工作。自家人本來就該共同承擔執政成績,不必在初選中花時間吹噓。
更糟的是全民的隨機參與,讓真正最強與最堅守政黨價值的候選人,無助地暴露在猶如大選的不確定性中。有時還要碰運氣,突發事件對選情的影響可好可壞。例如這次民調期間,始料未及,出現了香港反送中的百萬人抗議與嚴重衝突,無疑給了執政的蔡總統表現的大好舞台。賴清德的意見爭取不到初選以外的版面,而韓柯兩位不但沒有反送中的舞台,還在難得的畫面上演出大漏接。這當然是無法避免的執政優勢,挑戰者本來就要有心理準備。
當年愛德華.甘迺迪挑戰卡特也是如此,一般以為卡特因伊朗人質危機讓他失去連任,其實救人失敗民調崩盤是後事。危機爆發之初全國同仇敵慨,卡特展現難得的領導風格,全面制裁伊朗,沒有退縮。挑戰的甘迺迪只能附和,完全無法批評,眼睜睜看著卡特的民調急速上揚。當然也有可能發生不利於執政黨的意外,例如卡特後來派出特戰隊進入伊朗救人,卻以撞機失敗收場,重創卡特聲望。
要注意的是,卡特救人質失敗的意外是發生在初選期間,但沒有改變卡特輕鬆贏得初選的黨內聲望,因為民意並不與黨內聲望同步,這是美國政黨政治與民粹區隔的制度性設計,有優點也有缺點。
然而卡特贏得初選卻在大選中失利,並不能用來證明初選引進全民意見的正當性,因為即興的民意是兩面刃。以這次初選為例,假如我們相信蔡英文是最強的候選人,但如果在民調期間不幸出現天災或電廠大跳電,只要區區 5% 的逆轉,就會有一個截然不同的結果。
簡單講,政黨初選候選人的可當選性(electability)不應該成為主要的考慮因素,而這幾乎是賴清德參選唯一的正當性。
川普在初選中幾乎是被公認是最不可能當選的候選人,若以全民調做為共和黨的初選機制,川普絕不可能出線。其實民進黨採全民調的用意,是希望以完全開放的全民調,找到往中間路線靠的候選人出戰。姑且不論為 2008、2012、2020 三次總統大選舉辦的初選有沒有違背這個初衷,這個假設是有問題的。
依全民調出線的候選人真的就比較靠中間路線嗎?其實未必,我們無法以蔡英文兩次在全民調出線來佐證這個假設。以 2011 的初選為例,那時非典型的蔡英文已為民進黨轉型打下基礎,民間聲望極高。當傳統民進黨天王蘇貞昌投入初選,照上述的假設,蘇貞昌絕無機會在全民調中出線。當時多次準確預測選舉的未來事件交易所,在初選民調前甚至做出蔡英文 77% 對蘇貞昌 23% 的市場優勢。
但結果蔡只以 1.35% 勝出,其實只是僥倖,這代表了全民調的不可預測性。而這次的初選,更是發自深綠對蔡英文在獨立之路上無所作為的不滿。
全民調初選還有一個致命的問題,策略性投票。回顧 2011 年的初選民調,在對比式民調中,蔡蘇均以大於 7% 的落差勝過馬英九,但 2012 大選蔡卻以 5% 敗給馬英九。筆者找不到可靠的分析,但只用簡單的算術,便能推算出約有 6% 左右的受訪民眾,在初選問卷中選擇綠營候選人,但在大選中投給藍營候選人,這些人應該就是所謂的策略性投票。
以美國而言,這樣的現象常出現在開放式初選(open primary)與被毯式初選 (blanket primary),後者又比前者嚴重。只要願意,選民有機會參與非其所屬政黨的初選,但他們的參與不是鼓勵他黨推出較靠近其意識形態的候選人,而是故意選擇一位較弱的候選人給他黨,通常是不討喜的極端主義者,以利所屬政黨在大選中贏得勝利。
許多的研究指出,策略性投票的比例不如想像的多,但也介於 5% 到 10% 之間,在英國甚至可高達 17%(見R. Michael Alvarez & Jonathan Nagler, Analysis of Crossover and Strategic Voting, 1997)。
參與成本的高低與選區黨派的對立程度,都會影響策略性投票的比例。一般而言,參與成本越低,黨派對立越高,則策略性投票的比例越高。
美式初選的參與成本不低,但我們以電話民調做初選,被隨機抽到的選民只需花幾分鐘的時間回答,幾乎不用成本,加上政黨意識形態的對立嚴重,策略性投票比例不容小覷。參照國外的研究,我國目前雖然只有 2011 年初選與 2012 大選的比較樣本,也沒有專業研究,但上面粗估 5% 到 6% 策略性投票比例,應不離譜。以美式的初選而言,這樣的比例不足以撼動初選結果,但放入對比式民調,則足以操弄初選結果。
在種種的因素下,蔡總統的民調大幅壓過其他人,其實一點都不奇怪,勝過賴清德也已無討論的必要,雞蛋裡挑骨頭徒增怨懟而已。真正要擔心的是,這些漂亮的數字有多少真實性?能持續多久?蔡總統在初選民調中勝過韓國瑜 10% 以上固然值得鼓舞,但毫無鬆懈的空間,這就算不是鏡花水月,也斷然不是到手的勝利。所謂生於憂患,綠營的心態應該如此設定,我們還在落後的局面,本土政權的維繫只在一線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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