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為黃涵榆,原文標題:看清「韓流」的真實面目,從厭世的社會氛圍中找回民主信念,由思想坦克授權轉載。
從去年十一月大選後這半年來,許多台灣人共同經歷了「韓流」的蔓延和戲劇性的選舉結果,而且那股狂熱在日前的造勢大會上似乎又進入另一波高峰。
筆者不論在學術場合或網路社交媒體上和朋友互動,感受到一股凝重的情緒氛圍,有人沮喪憂慮,有人甚至還沒從「到底發生了什麼?」的「後創傷驚嚇」清醒過來。在許多演講場合談到臺灣的時局和未來,筆者也一再被問到「怎麼辦?」,而在明年總統和立委的大選逐步逼近的此時,許多人都深受「亡國感」所苦。
身處在這樣的情緒氛圍或時代感,筆者不禁憶起愛爾蘭民族詩人葉慈(W. B. Yeats)〈二度降臨〉(The Second Coming)裡的詩句:
最好的人失去所有信念,
最劣等的人滿是激烈情感。
(The best lack all conviction, while the worst
Are full of passionate intensity.)
這是詩人感慨第一次世界大戰和蘇聯革命對於人類文明社會的毀滅性衝擊、對於人類未來的不安與不確定所寫下的詩句,似乎穿越了一世紀的時空降臨我們所處的臺灣。從精神分析的角度來說,那些不被理解的、被壓抑的總會以反覆的樣態不斷重現,不斷干擾我們的日常生活。
面對「韓流」這樣的政治狂熱,面對我們自身的不安、憂鬱、無助甚至厭世感,我們還能想什麼、做什麼?我們的選擇不多,無非是必須理解我們情緒困境的根源,重整朝向未來的現實感,重新打開對於臺灣的民主和共同命運的想像。
我們不妨先從鄂蘭(Hannah Arendt)的一些政治哲學理念來釐清我們的困境,以及為什麼必須嚴肅面對「韓流」的衝擊,不能只是當做低俗的政治綜藝化潮流看待,或如某些鄉愿式的評論訴諸「我不同意你所說的,但是誓死捍衛你說話的權利」之類無力且無用的去脈絡的恆真式。
鄂蘭回到古典希臘政治哲學傳統,探究「政治」的真諦在於公民依著自由意志,進入公共領域參與辯論,做出政治判斷並採取行動,承擔建構共同生活和集體命運的責任。而鄂蘭終其一生從未停止思考與回應的納粹極權主義之惡毀滅了這樣的政治空間。
讀者們請別忘記:納粹政權如同尋著莫比士環(the Möbius strip),順著民主程序走到了最難以想像的反民主的極端!納粹極權主義之惡將人類的經驗從他們的生命世界連根拔除,造成不可逆的徹底毀滅。
領袖的意志成了人民的生命元素,貫穿他們的日常生活,制約他們的思想和行動,或者應該說,造就了成千上萬滿口陳腔濫調、失去或放棄自由意志而無法思考、無法感同身受、無法與他人共享世界的艾希曼們!鄂蘭提醒世人要思考不可思之物,政治的承諾是對抗遺忘的集體工程。
以上述的政治哲學基本概念作為基礎,我們可以進一步理解「到底發生了什麼?」,拆解「韓流」的真實面貌。韓國瑜是什麼樣的人物?不管是什麼,絕對不是政治素人,更不是標綁的「賣菜郎」和「庶民」。長期擔任公職,貴族美語學校的經營者算是素人、庶民?
韓國瑜在台北縣議員和立法委員任內素以暴力問政見長,在立委任內連續多個會期完全沒有質詢紀錄,與同期的林明義和羅福助等角頭立委過從甚密,他自己也不諱言那段日子如何花天酒地。
他一路走來完全不靠任何政治理想,完全沒有任何政策論述能力,大家只要回想一下他在市長辯論、議會質詢和回應媒體的表現,連一些最基本的資訊(例如高雄市行政區劃分、就業與失業概況)都無法掌握,動則飆罵肩負監督行政首長職權的議員,就可以得到印證。
他是口號和空話生產器,開的支票跳票再開更多的空頭支票,他的政治生涯是他對所有公務員的呼籲「能撈則撈、能混則混」的最佳實踐,他是不擇不扣的生存策略大師和政治暴發戶。
韓國瑜事實上是特定的政治、經濟和社會資源的既得利益者,但是他成功銷售一種錯覺:只要捉住機會,像他那樣不以政治專業和學識涵養見長的 nobody 都能奇蹟式地崛起。這種錯覺相當大的程度迎合了許多臺灣人欠缺核心價值、得過且過卻又想不勞而獲的短視心態。
普林斯頓大學政治學教授穆勒(Jan-Werner Müller)在《解讀民粹主義》(What Is Populism)(林雪麗譯,台北市,時報出版社,2018)一書中精闢地分析了民粹主義的基本元素,包括批判菁英、反對多元主義、個人超越代議政治直接訴諸人民代表人民,以及醜化、妖魔化對手。暫且不論民粹主義本身的歧義性,可以確定的是,這些基本元素常見於當代全球性的極端主義政治。
韓國瑜將自身包裝也被中國傳聲筒媒體塑造成國民黨內的反叛者,對抗傳統的「權貴階級」,完全不理會議會質詢,無所不用其極塑造前任市長陳菊貪腐和邪惡的形象,包括捏造被監聽的假新聞。
除了「發大財」那樣的政治迷因和咒語之外,自我受害者化,也就是想像自己是受害者,也成了韓流主要的凝聚力,伴隨著這樣的想像而來的就是屈辱和憤怒,這種情緒動員只要稍微對法西斯主義和當代的機端政治稍微有點了解的人,應該都不會感到陌生。
這形同催眠術的行為制約和情緒動員支撐著一種想像認同,但現在認同的對象不是高高在上、神聖不可侵犯的領袖和偉人,而是「貌似」和我們一樣具有可親近的人性(包括所有缺陷)的凡人。
說韓粉們盲目地崇拜韓國瑜不夠精確,他們不見得看不見韓國瑜過去到現在的所作所為,包括他2004年駕車撞死人被判刑的紀錄,包括他和雲林某地方角頭勢力的淵源,包括他在北農總經理任內安排上百個自己人進入北農,但是韓粉們總會有一套說詞,訴諸一種「我知道⋯⋯但是⋯⋯」的邏輯,也就是說,那樣的知道或理解無助於改變他們對韓國瑜的支持,那樣的知識無助於改變它們固著僵化的行為模式,這是當代極端政治認同模式裡常見的犬儒性格(cynical personality)。
「裝睡的人叫不醒?」不,叫不醒的是那些「自以為清醒(但實則不然)」的人。
任何一種極端政治認同都絕非憑空而來,一定有其政治經濟結構與社會心理成因,韓流也不例外。韓流是一個醞釀多時的複合體:對民進黨執政不滿或者不管民進黨推動的政策對整體社會的利弊效益如何的黨國遺民,長期以來對於台灣社會進步發展沒有歸屬感無處宣洩的自我邊緣化的人,到近日集結歸隊的反同、擁核、返年改勢力,當然,更重要的是中國勢力的加溫,包括跨國網軍和台灣親中媒體全年無休的造神。
也頗值得關注的是韓國瑜的資金來源,市長競選期間那些永遠說不清的獻金帳目,到日前號稱數十萬人的造勢大會動員(遊覽車費、餐費和保險費)和舞台燈光器具所需的資金,保守估計都在數千萬甚至上億之譜。資金來源為何,帳目明細在哪裡?疑問隨著大選接近只會越來越大,號稱「庶民總統」的韓國瑜竟有如此取之不竭如此龐大的資金奧援!
韓國瑜本人和韓流用民主政治的脆弱或病灶壯大,他們已不是國民黨中央所能控制,甚至已經擾亂政黨區分,破壞了政黨責任政治。國民黨如果繼續耽溺在去年大選勝選的亢奮高潮中,可預期的將來將被這股政治狂熱所淹沒。國民黨如果還想在臺灣這塊土地上生存,贏得選民的信賴和支持,恐怕也得嚴肅面對韓流的衝擊。
筆者肺腑之言,就看國民黨和他們「比較理性」的支持者(如果還有的話)聽不聽得進去。
回到我一開始提到的憂鬱、厭世或亡國的情緒困境,筆者不敢奢想為讀者們指出什麼出口。我只想強調一點:我們面對的是一個臺灣民主存亡關鍵時刻,除了努力看清韓流的真實面貌、理解困擾我們情緒和動搖我們的信念的根源、堅持民主基本價值和生活形式之外,我們別無選擇,我們能做的也還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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