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s-quote quote=”我是一個在北投唱那卡西的飄浪之女。為了多學一些歌,我下了很多功夫。” style=”default” align=”center”][/bs-quote]
每天,我一有空閒就去找電話間的老闆「十八」和「小張」。十八是個矮矮胖胖的中年人,臉上痣很多。而小張雖然胖,因為身高接近一百八十公分,看起來比十八還瘦,他們對音樂都很了解。小張最擅長日語歌,十八最厲害的是打鼓。我的日語歌就是跟小張學的。小張對我非常嚴厲,要我一星期背好五十音,我當然乖乖照做,硬逼自己背起來,因為他們兩位都是那卡西裡面的專家。
電話間裡的歌本,不管是日、國、台、廣,他們都非常熟悉。另外,他們對那卡西的生態也非常了解,所以十八和小張可說是引我入門的師父。
想做這行,真的很不容易!歌手至少得精通兩國歌曲。那時上北投的台灣人喜歡聽台語歌,但是日本人卻是北投各飯店最大的金主,他們尋歡作樂,小費給得乾脆,又不囉嗦,所以,當時最熱門的歌當然是日語歌。而日本人來北投,大都住在「熱海」、「華南」、「萬祥」、「南國」。這些飯店大,設備又好,每家飯店都有十幾團那卡西駐店。
如果不會日語歌,至少也要學廣東歌或英文歌。為了學更多日語歌,我每天勤背日語歌詞;為了學更多國、台語歌,我開始大量閱讀,從鬼故事、瓊瑤愛情小說到歐美的羅曼史,甚至連少女漫畫也不放過。當時最流行的漫畫就是《千面女郎》、《惡魔的新娘》、《尼羅河女兒》,那時一對兒女已經上小學,看得懂國字,他們也常常和我搶漫畫看。
由於兒時曾和六張犁眷村的小孩學過一些國字,所以國語歌學起來比較快,到後來,國、台語歌加起來我可以唱個幾百首。至於日語歌就慢很多,我大概學了一個月,才學會一首日語歌,歌名叫做〈流轉〉。我雖然會唱這首歌,卻無法了解這首歌的涵義,看歌詞裡偶爾出現的字眼像「浮、沉、男、女、情、命」等,我猜,應該是描寫在情海之中浮浮沉沉的男女吧!
我聽人家說,
那卡西是日文「流」的意思,
我雖然沒有在情海中「流轉」,但第一次學會的這首日語歌,在某些層面上,讓我覺得和自己的命運頗為契合,唱起來感觸良多。
為了到北投上班,每天黃昏,我必須從家裡走一公里的路,到新泰路搭公車到圓環,再換「叫客計程車」到北投上班。當時搭公車一趟是一塊半,計程車一趟十元。晚上在北投下班後,我必須趕到北投火車站,搭十二點十分最後一班火車到雙連火車站。當年這班火車,是專為北投特種行業所設,許多「內將」和那卡西團員都反映太早開車,於是,後來又延後到十二點三十分發車。
搭這班車到雙連火車站之後,我必須再轉搭叫客計程車回家。
那時候的雙連火車站,聚集了許多趕著回家的人潮,那些人和北投的「侍應生」一樣,大都是特種行業,來自繁華的中山北路。每天午夜,我總是和幾個往桃園的陌生人一起搭叫客計程車回家,超過十二點要多收五元,每一個人的車資是十五元。也許你會嫌貴,但如果我沒搭上末班火車,我必須叫車行的計程車,當時我們都叫北投「飛燕計程車行」的車,從北投到泰山的家,大概要兩百多元車資。
那時學生月票一張才九元,這趟車錢就是小學生近兩年的車資!
凌晨之後才下班的我,回到家時往往三更半夜了,阿德十分不諒解我,我們常常為了這些事爭執,但當時我為了賺錢幫助娘家,完全沒有考慮到阿德的感受。阿德以為我被下符,因此常常半夜燒香,拿著我的衣服,帶著小孩在晒穀場呼喊我的名字。
在十八和小張的調教下,我會唱的歌也愈來愈多。
那時我常在熱海、別府、百樂匯、美樂莊、華南、新秀閣、貴賓等多家飯店走唱,有一天,我在美多樂飯店走唱,飯店陳老闆看我和客人互動得不錯,於是邀請我到美多樂當駐店歌手。當駐店歌手的好處是,不用每天守著一支沒有表情的電話。待在飯店裡面,只要打好人際關係,客人通常都是你的,於是我從 2234 跳槽到美多樂。
美多樂股東有四個,最大股就是找我來的陳先生,這塊地和房子都是他的,另外三股比較小,都是女性,分別是阿卿、春美和阿幼。它的位置比較靠北投的山頂,大概待了三個月,後來來了一團願意讓飯店抽更多錢的那卡西,我只好離開。當年這種事在北投飯店是家常便飯的事。
第二間駐店是貴賓,待了大概五年,我的許多那卡西回憶就是發生在這裡。它位於地熱谷旁,說它是飯店,其實更像一間別墅。它總共有三層樓,十幾間房,連同庭院占地約一百坪。在北投走唱的那段日子,有幾位客人令我印象深刻:一位叫做「小洋」的男客人,他很喜歡聽《月光小夜曲》這首歌,每次來都點我唱這首歌,一唱就是五個小時,不知道這首歌對他有什麼特殊意義?
還有一位客人,很喜歡聽歌仔戲,尤其是王寶釧的《苦守寒窯十八年》。聽說他老婆跟人家跑了!也許,聽這段歌仔戲有補償作用。原本我不會唱,是那位客人硬要我學,他說,如果我學會了,每次來一定點我的那卡西,而且包一個晚上。後來我學會了,他也實現諾言,每次來都讓我賺得荷包滿滿。
另外還有一位客人,他很喜歡聽《嘆十聲》,每次來一定點這首歌。他話很少,臉上擠滿愁苦的表情,酒,總是一杯接一杯。平常客人點的菜我們都不能吃,只有這位「嘆十聲」先生的菜可以吃,因為他總是一個人來,而且一點就是半桌。以前北投各飯店流行一種合菜,一桌八道,內容大概是烤鴿子(兩隻)、烏魚子、烤喜相逢魚(乾的、從日本進口)、鮑魚(車輪牌)、魷魚螺肉蒜苗火鍋、番茄排骨肉醬鍋、田雞蒜頭蛤蜊湯、炸全雞。單點一道五百元,半桌一千五百元,整桌三千元。
這些菜的價位,以現在看也不便宜,更何況是在民國六、七十年的年代。不過,這些菜充派頭、營造氣氛的成分比較多!
客人上門,除了酒水、桌菜、那卡西要錢之外,連房間也要,從三百到八百元依人數不等。「嘆十聲」先生來消費個六、七小時,不叫小姐、純唱歌,一個晚上連小費也要七、八千。那時候我常把「嘆十聲」的菜打包回去給兒女帶便當,聽說每回他們打開便當,總會引起同學爭相圍觀。
不過,來北投消費的客人,並非個個如同「嘆十聲」先生那般有錢。有位男客人來消費時,小費總是兩百兩百地給,一回他家殺豬公大拜拜請我去唱歌,我才知道他老婆在縫傘骨做手工,看他家也不像有錢人,卻如此揮霍,真是令人嘆息!
別以為風月場所只有男客人,北投也吸引不少女人前來消費。通常女人來這種地方,大都是想體會一下夜不歸營的丈夫究竟迷上北投的什麼風情。有一回,來了一個又高又胖的中年婦女,她就是因為丈夫沉迷北投溫柔鄉而來的,那晚她心情不好,邀我們一起喝酒,我們四個人一共喝了四十幾瓶「烏雞酒」,一瓶要價一百五十元,容量約等於現在的蔘茸酒。最後那女人醉得不省人事,只好花三百元開房間睡覺。當天晚上,那位失意女子的衝動代價大概是一萬元,相當於一個女工四個月的薪水。
北投最聲名遠播的無非「侍應生」,就是陪酒小姐。當時她們都領有牌照,消費方式為陪酒一小時四百元,脫衣陪酒一小時一千元。但脫衣陪酒是違法的,警察會抓。
在這種有酒和女人的地方上班,是非一定少不了。
那時黑道很喜歡約在這裡談事情,一言不合就會打鬥起來。黑道分兩種,一種是打鬥時會請你先離開,一種是不准你走。北投大概常常有黑道拚鬥,打破盤子都有一個公定價:五百元。以前槍枝並不普及,他們打鬥通常用武士刀,有次我在唱歌時,有一個人腋下夾著一個報紙包的東西,形狀很像槍枝,一進來說話口氣很衝,我看情形不對,對那個拿槍的人說:「你們有事要談,我們先出去,等一下要唱再叫我們。」當那個拿槍的人點頭讓我們走時,我們彷彿得到總統特赦,一溜煙便跑掉。
不過這些械鬥,看多了也沒什麼。我在民國六十七年正式進入北投,加上之前陸陸續續代班,這近二十年內總共碰上兩件大事。一件是民國六十四年蔣中正總統逝世,政府規定娛樂場所三天不准營業。上有政策下有對策,我們就偷偷把唱機搬到北投,再插上麥克風小聲小聲地唱。但是三天過後,依然沒有客人上門,聽說股市跌得很厲害,那是那卡西有史以來生意最清淡的時期。
另外一件事,就是民國六十八年李登輝當台北市長時,在該年的十一月二日廢娼。為此,北投許多相關行業的人都跑去遊行抗議。不過我沒去。當天整個北投空盪盪地,宛如一座死城,和之前那種不夜城的景象差好多啊!據飯店裡面的「內將」說,之前也有一次類似的情況,那是北投陪酒小姐集體出遊,但空城只有一天,可是廢娼之後,空城可能是永遠。
果然,廢娼之後生意一落千丈。
許多人邀請我到日本發展,老實說我有些心動,可是,聽說有些歌手會被賣到酒店陪酒,又考慮到小孩,最終還是放棄。
我選擇繼續留在北投,陪廢娼後不肯老去的北投,一起孤獨。
本文齋自《我那溫泉鄉的那卡西媽媽:飄浪之女》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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