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為張之豪,由思想坦克授權轉載。
西瓜派與人情網絡
一開始投入選舉,沒人認識我。
原先我以為他們會從新聞片段上,對我有一些既定印象、刻板印象。但是,真的開口聊天以後,不,他們根本不知道我是誰。
他們會開口問的,首先,要確認你的地理位置。
這地理位置,是地方人仍在使用,但行政劃分可能早就消失的古老地名:石皮瀨、港內、礦坑。如果你有哪個比較在外面走跳的父母,或者是親戚朋友,也可以。譬如,市場的阿娟是我阿姨,碼頭的國雄是我阿叔。用這個方式,他們確認了你的家族,確認了你的出身,確認了你與他之間的遠近。
早在六度分隔理論被學術界正式看待以前,地方人情網絡,就是這樣在定位你。
如果你沒有這些東西,那就會很辛苦。辛苦,不是不可能成功,但你要有面對辛苦的心理建設與素質。
下一個問題,更關鍵,你是誰的人?
你是要出來選舉,所以,他需要知道,你上面的大人是誰。是市長?是立委?是某個地方頭人?是誰?
根據這個大人現在的氣勢,根據他對這個大人未來的走向,也會決定了,他對你的印象與親疏。
說了這麼多,其實,他們在腦中運轉上千次的運算,圍繞的問題只有一個:你會贏嗎?你是不是比較大的西瓜?
有黨籍的獨立參選人
參選過程中,我雖然以民進黨員的身分,爭取民進黨的初選提名,初選過關後,也是以黨籍提名的候選人參與選戰。對我來說,在大局上,為本土陣營拿下一席,在黨內,為進步價值駐守,並且也有位置,來抑止機會主義者來搶奪本土政黨的話語權。這些,都讓我認為,以民進黨員的身分參選,是個值得努力爭取的機會。
不過,我沒有加入任何派系。
外人總會以為,你既然是大黨民進黨的候選人,想必有很多資源挹注。會這樣想的人,不了解民進黨,也不了解「資源」是什麼。
民進黨是個派系共治的黨,有派系,等於有了人脈、金援、各種有形與無形的支撐。
而沒有派系,你就是一切要靠自己。
因此,我感覺,自己更像個獨立參選人。
在我剛辭職,投入選舉時,連要跑行程,都不知道要從何跑起。因為,沒有人會告訴你,哪個協會團體,哪天在哪裡會有活動。相對於一投入,就有著密集的行程表,跑都跑不完的行程的其他政黨,或者其他有派系的人來說,那時候的我,舉步維艱。
不過,這也都不是不出現的藉口。媽祖、王爺,生辰日期就是那些日子,拜拜,就是那些日子,如果我們連站在路口,對著不特定,也不認識的市民,都可以拜票了,我們怎麼可能無法直接到這些地方,厚著臉皮去問,硬著頭皮去亂入?
就這樣,沒有人帶,沒有人領,你還是可以走進每個角落,只要你肯走,就會有路。
別人比你加分的地方,是這些冤枉路,他們不用走,就取得入場券了。但只要你很努力,比別人加緊努力。
縱使在起跑點時,別人輕鬆優雅,好整以暇,你已經全身痠痛,汗流浹背了,但是,你還是可以取得入場券。
民進黨沒有黨產,沒有挹注任何單一候選人的小金庫。所謂「資源」,不過就是有一些已經參與其中的樁腳、頭人,帶著你去迅速打開人際網絡。
當然,這對無派系的人來說,也是不存在的。
那時候,我感覺一切很基本,很物理。出三分力,你就有一分的收穫。出十分力,你也許可以有六分的收穫。
勤.走出氣勢
對絕大多數的西瓜派選民來說,他們除了要知道你是不是有大人帶以外,也想知道,你會不會贏?
這取決於氣勢。
氣勢看似抽象,其實也很具體。
你的看板到處都看得到,所以選區內有很多選民知道,你是參選人之一。
你對各大小活動都有參與、有出席,這表示,你很勤跑。
你的造勢大會,人很多,花籃很多,這也是個指標之一。
選舉,就是個製造出氣勢,讓西瓜派覺得,你有勝選機會的整體動員。
這個過程中,考驗著你的人格特質、你的判斷、執行、協調、創意。
選民在這個過程裡,也要逐漸看出,你是不是個,稍微具備這些能力的人。因為,這些都是一個他們期待的民意代表所應該具備的基本特質。
你有做到以上這些,那你勉強可以及格,但不保證你會高分。
但如果你連以上都做不到,那選民也不會給你任何機會。
以上這些,都只是選舉的技藝,你理想的崇高、價值的堅定,或者,你支不支持九二共識,都與這無關。
回到我這個黨籍獨立參選人來說,以上這些,我大概有做到的,不到五成。
但有一樣東西是不變的,物理性的,物質不滅的,那就是「勤」。
你可以沒有很多看板,但你要勤走。你可以沒有錢,但你要勤走。你可以沒有大人,但你要勤走。你可以沒有眾人叫好的他黨光環,但你要勤走。
只要勤走,就有人會看到,哪怕一百人裡只有一個人願意給你一個機會,那你只有握到當選門檻票數的一百倍的手,兩千票才能選上嗎?那就讓二十萬個人看到你吧。
這非常沒有效率,但非常科學,一加一,等於二。
作為一顆「成事」的種子
政治工作,跟運動抗議,最大的差別,就是 solution。
過去,作為評論者、運動者、倡議者,我可以只要指出問題在哪,甚至不用真的抓到問題核心,只要講出來,就可以摔麥克風了。
政治工作者有很多種,也有很多人,一樣以抗議天王的方式,降臨在不同選區參選。這也是個成功的模式,不是只有苦工才會成功,空嘴薄舌也可以成功,看看高雄。
但是,負責任的政治工作,除了指出問題,還要提出解決方案。不論方案是好是壞,至少你有個解決的路徑,而不是在問問題的階段原地踏步。
政治工作,既要會破壞,也要會建立。我們打破了一些常規,一些典範,然後,我們也要建立一個新典範,這個過程中,政府要能運作,而且要實際。
好比說,國家應該要課徵每個人的稅,但是,全國人口這麼多,你根本沒有足夠人力,去逐家逐戶檢查,哪一家加蓋了個雨棚房屋稅要多收兩百塊。因此,你明知道有這麼多沒有收到的稅,你明知道有很多人逃漏稅,但你也就只能針對你有查到的部分去執行。
你可以罵稅務單位怎麼這麼廢,該收的稅沒收到。你也可以立法、推廣、協助民眾有更正確的觀念,或者讓收稅的方式更順暢,或者在開議時,監督稅收有沒有確實。
這就是實際的國家運作,立意良善的事情,不見得可以執行良善。
政治不只是「破壞」,還要「成事」。在三一八前夕的我,就已經在思考這個問題。
因此,當時的我,把台北的工作辭了,回基隆。先回基隆蹲下,才去想,在這個地方可以創造出什麼謀生的方法。在那個情形下,我才創了業,也成立了地方社團。
後來雖然還是回來台北,參與了最後一次的大型運動,但是,也沒時間舔舐傷口,地方要擾動,並且,每一個投入的社區營造運動,我都希望留下的不只是個計畫結案報告,而是捲動更多的年輕人,訓練出更多幹部,以及,留下更多文史、社造的材料與基礎,給其它前仆後繼的返鄉青年。
那三年多,我雖然又到了中央黨部、政府擔任幕僚工作,但不曾中斷,也不曾離開過,社區。我就把自己的生命切成兩半,白天給國家,晚上給社區,週間給國家,週末給社區。
一直到後來,我才決定,社區需要我的,城市需要我的,可能比國家還更多一些。
「為什麼在基隆參選?為什麼不在台北選?薪水跟經費整整差了三倍耶!」總會有人這樣問我。
為什麼不在基隆參選?如果要這樣投機去計算哪裡投資報酬率最佳,那還是去從事金融業比較快吧?正因為基隆的各方面條件都不如人,所以人才更不願回流吧?這也不只是基隆的問題,而是任何一個非六都的縣市,都有這個問題。城鄉差距、區域不均的問題,總要有人著手去解決吧?
二十幾歲時的我,在政治上,在工作上,都很像。就如一個科員,責任就是自己,工作做完了就可以大小聲,大不了把我火了。水管破了,只要大喊著水管破了。
三十幾歲時的我,要投入選舉,又想要成事,有點像是個低階科長,或是個草創公司的工作室負責人。我的責任不再只是自己,我要顧及其他人的生計,我要考量整體的成敗,我不再只為我自己負責。水管破了,就拿工具箱去親手修理,順著管線往回摸,如果幫浦壞了修幫浦,水塔壞了修水塔,外管壞了修外管。
就這樣,一個沒有派系的黨籍獨立參選人,就以一個不太優雅的姿態,踏上了議員參選之路。
在鄉親的信賴、支持下,我,張之豪,走入了議場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門,在東北多雨的山城港都,來做一顆「成事」的種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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