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為顏擇雅,原文標題:做該做的事,講該講的話,由思想坦克授權轉載。
我知道余英時近況,往往是透過他太太 Monica(陳淑平)。她只要在《紐約客》或《紐約時報》讀到什麼好文章,就來電通知我。不過有一次比較特殊,是二○一五年十二月,她好久沒買《世界日報》,那天福至心靈買了一份,裡面竟然有她父親的新聞,她很激動,趕快打電話告訴我。
那則報導的主角是黃春明。他榮獲台北教育大學的榮譽博士學位,台北教育大學的前身就是台北師專,當年曾把他退學。他上台領這榮譽很感慨,回想當年被好多學校退學,後來可以從屏東師專畢業,真要多虧幾位貴人,其中一位就是台灣省教育廳長陳雪屏。
陳雪屏擔任教育廳長是一九五三年以前的事。黃春明是在八十歲,獲得殊榮而被勾起六十多年前的回憶。他的感言被七十八歲的陳家女兒讀到,也勾起她六十多年前的回憶,趕緊打電話來跟我分享。
我問說:「那你爸知道他幫助過的年輕人後來成為小說大師嗎?」陳雪屏離世是一九九九,黃春明已家喻戶曉多年了。
Monica 答她說:「我父親從來不講這些的。」
同樣特質,Monica 與余先生身上也有。他們幫助過太多人了,包括我,但他們從來不講這些。二○○一年我待業在家,前途茫茫,若非 Monica 推介《中國即將崩潰》給我,又助我取得版權,我可能不會創立雅言。《中國即將崩潰》一上市就登上排行榜榜首,很大成份是拜李登輝站台之賜。但我一開始連繫李前總統並不順利,是余先生打電話給台聯立委吳東昇,我才有辦法安排宣傳活動。
照理說,我應該視他們夫婦為貴人,稱呼上卻顛倒過來,是他們叫我「小貴人」。我最後一次去看他們是二○一一,進門就聽到 Monica 說:「小貴人來了。」我打電話過去如果是余先生接的,也會聽到他喚妻子說:「小貴人找你。」
我會贏得這稱呼,是因為我曾在一九九九年把蘇曉康《離魂歷劫自序》一書推介給美國藍燈書屋副總裁。當時我亦不識蘇曉康,會選擇推銷《離魂》一書,只因為我認定它是經典,而且適合美國。這事並不費力,沒想到我因此認識了蘇曉康,還成了余英時夫婦口中的「小貴人」。
他們協助《中國即將崩潰》一書出版,純是因為認可那本書,而不是因為跟我或作者章家敦有什麼交情。事實上,我認識他們,還有章家敦認識他們,都是在書出版之後。
同理,他們協助中國民運人士,看的也是價值本身,民主人權的價值,不是看人。
理解他們處事原則,我才會在二○一四年三月,學生佔領立法院之初,把華文報導傳真給余先生看,並寫信問他要不要聲援學生。
這要解釋一下:我雖然常跟 Monica 講電話聊天,但如果有什麼事要問余先生,一定是寫傳真給他本人。余先生回覆,也一向是自己寫,從不請妻子轉告。
那為什麼是為了學生佔領立法院一事寫傳真?原因是余先生跟我談話時,一向最關心台灣人的拒中意識,還有年輕世代怎麼看中國。我知道他不上網,家裡也沒訂中文報紙,雖然中港台許多重要事件他都可以在《紐約時報》讀到,但華文媒體怎麼報導,經常需要別人傳真給他,或轉述給他聽。
我聯繫他不到四十八小時,余先生就傳來〈台灣的公民抗議和民主前途〉一文。那篇文章後來是透過台大教授劉靜怡發表,原因是當時她剛好寫臉書簡訊問我有沒余府消息。我想說她人就在立法院,余先生要聲援的又是立法院中的學生,就把文章傳給她了。
雖然是我主動聯繫,余先生聲援太陽花卻絕對不是看我面子。我相信,任何人在第一時間去告訴他學生被貼上「暴民」標籤,向他解釋為何學生需要聲援,他都會寫那篇文章過來。
「做該做的事,講該講的話」這十個字我不只常聽 Monica 說,也親耳聽余先生說過。也就是說,他聲援哪一種行動,參與哪一種連署,取捨都是自己的獨立思考,不是看接洽者是什麼人。講話是否有人聽,做事是否馬到成功,他並不放心上。
許多別人覺得重要的事,他都不放心上,我想這是為何我每次看到他,都覺得他身上有一種安祥自在的快樂。「子之燕居,申申如也,夭夭如也。」至於 Monica,在我眼中則像《紅樓夢》中的史湘雲,很愛笑,很平實,也很會在生活中找樂趣。我在這對夫妻身上見識到宋儒追尋的「孔顏樂處」,這是他們給我的最大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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