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想論壇》沙烏地油廠攻擊事件的戰略衝擊

本文作者為賴怡忠，由想想論壇授權轉載。

沙烏地阿拉伯位於阿布蓋格（Abqaig）煉油設施 914 遭無人機攻擊，至今餘波盪漾。這個攻擊使得沙烏地阿拉伯每日減產近一半，約六百萬桶原油。國際原油價格因此應聲上漲 15%。美國川普政府為此釋出戰略儲備油品至市場以穩定物價。而攻擊來源是誰也眾說紛紜，雖然位於葉門的什葉派組織胡賽族（Houthi）立即宣稱這是由他們通過無人機發動的攻擊，但美方根據機密的衛星監察資料，認為發動地點不是在葉門胡賽武裝叛亂組織控制的地點，也不是從葉門其他地方所發動，而更像是從伊朗境內發射，國務卿龐培歐直接認定就是伊朗動的手，其他官員即便沒有說得那麼明白，但也都認為這一定是得到伊朗最高領導者的首肯後才發動。

因此這個議題立即從原先的沙烏地阿拉伯介入葉門的內戰，轉成美國退出 JCPOA 之後與伊朗的對立。日前傳出美國要派遣軍隊到沙烏地阿拉伯協助，更加深了伊朗對美國的指控。

打不停的葉門內戰

今天的葉門原先是南北葉門兩個國家，北葉門在 1918 年鄂圖曼土耳其帝國終結後建國，並在 1962 年發生革命，從王國變成共和國，採親西方、親沙烏地阿拉伯的政策。南葉門則是持續維持為英國殖民地直到 1967 年，在英國撤出後才建國，但為蘇聯全力支持，獨立後成立南葉門人民共和國，是冷戰時代中東唯一一個奉行社會主義的國家。

南北葉門在冷戰結束的 1990 年統一，但之後又發生內戰，南葉門試圖再度獨立但被鎮壓而未果。之後在 1999 年選出已經多年擔任過北葉門總統的 Ali Abdullah Saleh（當時也是全葉門總統）擔任總統直到 2011 年，在大規模的抗議示威與國際壓力下於 2012 年交出政權給副總統阿卜杜拉布·曼蘇爾·哈迪。但 2015 年在胡賽運動與部分軍中忠於自己的勢力之合作下，迫使哈迪出走，沙烏地阿拉伯等國支持哈迪，葉門內戰自此正式展開直到今天。

葉門內戰除了是哈迪勢力與前總統 Saleh 勢力的對抗外，同在南葉門的哈迪勢力與原位於南葉門勢力（南方過渡委員會）、Saleh 與當時支持他的胡賽武裝力量也都各自發生內戰。後者甚至導致 Saleh 遇襲死亡，使其軍中支持者與哈迪勢力再度合流，對付胡賽武裝力量。

但除了沿著原先南北葉門軸線展開的內戰外，包括阿拉伯半島基地組織（AQAP）與 ISIS 等恐怖組織，也利用葉門內戰機會趁機擴大其在阿拉伯半島的勢力範圍。基地組織在南葉門地區曾甚有斬獲，據有 Abyan 省份，即便受到沙烏地阿拉伯聯軍的攻擊，但還是有能力佔領葉門第五大港市 al-Mukalla。ISIS 在葉門的分支也利用葉門內戰擴大地盤，並參與武力對抗胡賽運動，但是其與 AQAP 的分歧也導致之後 AQAP-ISIS 的直接衝突。

2015 年葉門發生內戰後，現在主要是沙烏地阿拉伯帶領的阿拉伯聯軍，承認逃到原南葉門所在地的臨時政府，並武力對抗胡賽勢力。其分隔線基本上與過去的南北葉門分隔線高度重合。也從原先的兩造對抗，逐漸出現多方混戰的情形。

遜尼派與什葉派的千年對立？

2015 年內戰的展開，與胡賽運動逮捕了當時葉門總統的行為有關。胡賽運動是在 2012 年沿著什葉、遜尼派分歧而出現，以捍衛什葉派利益的「相信青年運動」而出現的。但葉門並沒有阿拉伯半島上什葉-遜尼對立的傳統，事實上，葉門的兩造相互通婚，去同一間清真寺禮拜的狀況十分頻繁。這種對立與近年來的沿著什葉-遜尼的政治對立之發展進入葉門有關，不管是來自親什葉宗派的 Zaidiy 宰德主義，或是來自親遜尼派的薩拉菲運動（Salafism）。因此不存在所謂遜尼-什葉的千年對立帶來葉門內戰，葉門內戰會出現宗派差異的現象，與沿著這兩個宗派發展的政治性伊斯蘭運動（宰德主義 vs. 薩拉菲運動）在葉門推進的結果有關。

原本的葉門內戰卻引發沙烏地阿拉伯領聯軍介入，一方面葉門與沙烏地阿拉伯接壤，也在沙烏地阿拉伯的背面，二方面也與伊朗支持同屬什葉派的胡賽族之發展有關。葉門雖沒有什葉派 vs.遜尼派對立的傳統，但沙烏地阿拉伯（遜尼派）與伊朗（什葉派）的對立絕對與此有直接關係。

反恐戰爭、對伊戰爭、敘利亞內戰、美伊對立

從 2001 年開始對阿富汗的反恐戰爭，以及 2003 發動對伊拉克戰爭，其共同結果，是美國在這兩場所費不貲的戰爭中，幫伊朗掃除遜尼派在中東與西南亞的勢力，造成其坐大。80 年代美國透過與巴基斯坦、以及與伊拉克合作，在伊朗東西兩側形成對伊朗包圍網因此逆轉。東邊屬遜尼派的塔利班被趕走，西邊與其打八年戰爭的海珊政權與伊拉克被打爛，伊朗成為美國這十年來反恐戰爭與對伊戰爭最大的受益者，還利用之後陷入僵局的敘利亞內戰，順勢將自己的勢力伸展到整個兩河流域以及北阿富汗，在中東建構出新月形什葉勢力區。

這個地緣戰略變化引發沙烏地阿拉伯的警覺，之後沙烏地阿拉伯的所有作為，都是在應對這個什葉派勢力的崛起。為何沙烏地阿拉伯對於打擊 ISIS 顯得漫不經心，為何沙烏地阿拉伯在 2017 年會忽然對中東小國卡達發動斷交圍剿戰，這個地緣戰略情勢是利雅德的主要考量。

在這個節骨眼，偏偏美國歐巴馬政府在 2014 年與伊朗簽署「伊朗核問題全面協議 JCPOA」。沙烏地阿拉伯認為這個對伊朗核協議不僅無法有效遏止伊朗核武發展，甚至懷疑歐巴馬為了要退出伊拉克與降低在阿富汗的駐軍數目，與伊朗搞了個大交易，以對伊朗核武睜隻眼閉隻眼的態度，換取美國撤軍後伊朗的合作來抑制基地組織等遜尼派恐怖組織。而以當時敘利亞已經倒向伊朗、伊拉克由什葉派人擔任總理，以及阿富汗的發展，伊朗在中東與南亞的勢力已經如日中天，如果還對其核武計畫冷淡以對，什葉派力量將沿著古波斯帝國的勢力稱霸中東。

川普上任後沙烏地阿拉伯就積極經營與川普個人的關係，希望逆轉歐巴馬時代的美沙惡劣關係。當川普政府說要退出全面伊朗核協議時，世界唯二先跳出來支持的國家就是以色列與沙烏地阿拉伯。沙烏地阿拉伯苦心孤詣的不僅得到川普同意對沙烏地的大量軍售，也獲得對沙烏地介入葉門內戰的美國支持，包括在紅海由美艦發射飛彈攻擊胡賽領地設施等。這也使葉門從原先的內戰變成沙烏地阿拉伯與伊朗在葉門的代理人戰爭後，開始與美國-伊朗的對立連結起來。

沙—伊對立與國際油品市場

葉門內戰的沙伊對立與美伊對立發生連結後，隨著美國強化對伊朗制裁，以及伊朗開始揚言封鎖荷姆茲海峽後，出現新的發展。

美國退出全面伊朗核協議，禁止任何國家與地區進口伊朗石油，伊朗回以威脅封鎖荷姆茲海峽，之後就出現不明船隻對油輪的攻擊，英國油輪遭伊朗扣押，美、伊互相宣稱擊落對方的無人機等發展。荷姆茲海峽立馬變成高風險區域，全球油品出口受到威脅，美國也組成多國聯合艦隊進入荷姆茲海峽護航油輪。現在伊朗油品出口每日不到五十萬桶，不到 2018 年日出口量的五分之一。

雖然伊朗不否認攻擊沙烏地的煉油設施，但美國宣稱根據衛星影像，這種高度協調性與精密性攻擊的能力（其中有一點甚至被連續精準攻擊十七次，另一點則是精準攻擊兩次），根本不是胡賽運動力量可以擁有的。美方情報單位並透露，飛行軌跡顯示是由伊朗西南部出發，除非是胡賽運動在伊朗西南部操作，否必然是伊朗親自操刀的攻擊。而即便是胡賽運動為實際操作者，如果沒有伊朗最高單位的首肯，怎會把自己的場地借給外部力量發動攻擊呢？

沙國煉油設施因這個攻擊損失慘重，一半產能被迫離線。不僅對全球原油供應造成重大衝擊，油價因此立即飆高，也讓大家對於沙國油料持續穩定供應的能力感到懷疑。葉門內戰因與美伊對立連結，不僅從沙伊的代理人戰爭變成對美國對伊朗圍堵的代理人戰爭，還直接衝擊全球油品供應，台灣也受到相當影響。如果是伊朗真的發動這個攻擊，這種我無法出口所以你也無法製造的玉石俱焚作法，對全球品供應產生了重大影響，包括台灣在內都受到很大的衝擊。

但有趣的是，即便美國認為是伊朗發動攻擊，沙烏地阿拉伯也沒否認，但對於這個主權國家直接受到軍事攻擊的戰爭行為，苦主沙烏地阿拉伯並沒有對伊朗開戰的意圖。

重點還是在對付葉門胡賽叛軍。沙烏地阿拉伯可能在現階段無意直接捲入美伊對立，希望先讓這個打了四年的內戰可以結束。

波頓離職、美國—塔利班密會與美伊關係

有趣的是，914 攻擊發生在 911 波頓被辭職之後。照理講美國力主對伊發動戰爭的大鷹派波頓離職，川普也有意與伊朗會談，在這個時候發動對沙烏地阿拉伯的攻擊顯得怪異無比，因此有人認為攻擊沙烏地阿拉伯煉油設施並不是伊朗做的。

但是川普也計畫與塔利班見面，是後來出現阿富汗恐攻導致美軍死亡，川普為此叫停。美國與塔利班見面顯然與從阿富汗撤軍有關。但與先前伊朗佔盡優勢的安排不同，這個與塔利班的見面顯然會強化塔利班，以及巴基斯坦在美軍撤出阿富汗後的位置。對伊朗也是個威脅。加上川普與沙烏地阿拉伯關係密切，因此對伊朗來說，似乎川普是強化沙烏地阿拉伯及其伊斯蘭遜尼派阿拉伯聯盟的力量，作為其從阿富汗與伊拉克全面撤軍後的區域秩序維持者，加上美國也已經退出 JCPOA。這些發展對伊朗當然不利。軍事攻擊沙烏地阿拉伯的煉油設施，一方面大幅減損對方輸出石油的能力，同時舒緩其對胡賽族的壓力，以維持從沙國背後威脅利雅德，以進行低強度衝突的能力，讓沙烏地阿拉伯分身乏術。

美國防空系統的弱點被發現了嗎？

有人說這次攻擊顯示無人機能力已經厲害到可以擺脫沙烏地阿拉伯愛國者防空系統，因此大家更需注意無人機具備的不對稱威脅戰力。固然愛國者飛彈主要是對付導彈系統，但無人機可以厲害到造成這麼大的毀滅能力也是有些異常。美國專家提到十七次對同一地點的精準攻擊，這往往是巡弋飛彈，或是有在地進行近接照準的飛彈，才能做得到的。

不管如何，沙烏地阿拉伯用的是美國昂貴與先進的防空系統，但其煉油設施依然受到攻擊，如果對方不是成功穿越了防空系統，就應該是有內賊協助其騙過防空雷達。

沙烏地阿拉伯被攻擊的經驗值得台灣多多研究，不論是台灣防空可能的弱點，或是可能以此穿越對方的弱點，都值得我們仔細研讀。

現在胡賽運動宣稱願意停火，只是在九月初美國想與胡賽運動在日內瓦會談，但胡賽根本拒絕出席，之後又發生其宣稱對沙烏地阿拉伯煉油設施的攻擊事件，因此胡賽運動停火主張之可信度令人懷疑。在沙烏地阿拉伯無意升高對與伊朗全面開戰，美伊之未來發展還是關鍵。石油價格在這樣多變的中東情勢，特別是石油設施也變成攻擊目標後，上升的趨勢是必然的。在美伊對立還會持續，以及美國會對胡賽發動新的軍事壓力下，葉門內戰可會有些新進展。台灣除了關切石油供應與價格問題外，美國會在中東花多少政治資本也是需要注意的問題，畢竟一個最挺台的國安顧問因為伊朗、阿富汗等議題的不同意見而去職，顯示這個議題在川普心中的分量。因此其連帶對東亞的影響，就更無法忽視了。